陈子龙《天仙子·春恨》感时之作|笔意凄凉

天仙子 陈子龙

春  恨

古道棠梨寒侧侧,子规满路东风湿。留连好景为谁愁?归潮急,暮云碧,和雨和晴人不识。

北望音书迷故国,一江春水无消息。强将此恨问花枝,嫣红积,莺如织,我泪未弹花泪滴。

陈子龙词婉约深沉,常有寄托。故陈寅恪云:“卧子诗余中关涉春闺或闺阁之题目者颇多。……至于《柳梢青·春望》、《天仙子·春恨》之类,则名士民族兴亡之感,与儿女私情绝无关涉。”(《柳如是别传》)

这首词清陈廷焯《词则·别调集》云:“感时之作,笔意凄凉。”那么陈子龙所感的是什么“时”呢?朱东润《陈子龙及其时代》一书指出:“陈子龙的一生,大约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从青年到三十岁,他是名士……从三十岁到现在(指崇祯十七年,即公元1644年),由于他接触到黄道周,他认清了对于国家的责任和国步的艰难,他不再是一般的名士了,他是志士,确实以国事为己任;待到这一年出任兵部给事中以后,他是战士。”从此词的内容来看,似应作于第二阶段即志士时期。唯其是志士,故“北望音书”,盼能得到北方传来胜利的消息;而消息未来,则引起他一腔“春恨”。

词之起首二句,便为明室的衰亡刻画了一个萧瑟凄凉的环境。在荒凉的古道上,棠梨在寒风中瑟缩。“棠梨”,一称甘棠,俗名野梨,春初开小白花。由此可见,词作于崇祯十七年左右的一个初春。“侧侧”,一作恻恻,形容薄寒。下句“子规满路”,将凄凉的气氛进一步渲染。“子规”,即杜鹃。相传古蜀帝杜宇,让国于开明,遂自亡去,化为子规。它鸣声凄厉,闻之使人伤感。此云“满路”,则子规凄苦的啼声铺天盖地,到处可闻,路人当此,情何以堪!值得注意的是“东风”一词,一般诗词中都作褒义,而湘真词则作别解。如《点绛唇·春日风雨有感》云:“满眼韶华,东风惯是吹红去。”《忆秦娥·杨花》:“轻狂无奈东风恶,蜂黄蝶粉同零落。”皆为贬义。当然此“东风”是比兴化的物象,它喻指的是南下的清兵。在这里,可见作者怀有“民族兴亡之感”。以下“留连好景为谁愁”,承上启下,带出“归潮急”三句,进一步用恶劣的天气比喻严峻的时势。“归潮急”,回应第二句“东风湿”,表示雨后春潮骤涨;“暮云碧”,表明天已傍晚,乌云笼罩:皆暗寓清兵压境,形势岌岌可危。而天气乍雨乍晴,变幻无常,又喻人们对形势的困惑不解。整个上片着重写景,著意渲染,营造成一种凄苦而又严峻的意境,中间以“留连”一个反问句点醒,唤起读者的沉思,用心可谓良苦。

下片着重抒情,在感情的流程中自然而然地带出景色。王国维《人间词话》云:“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此可言上片。又云:“境非独谓景物也,感情亦人心中之境界。”此可言下片。过片“北望音书迷故国,一江春水无消息”,即写词人心中之境界。由于他是志士,故“认清了对于国家的责任和国步的艰难”,而时时翘首瞻望清兵铁蹄下的“故国”;可是“一江春水”浩渺无边,阻挡了他的视线,也隔断了北来的消息。南唐李煜失国后赋《虞美人》词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子龙此句,似胎息于此,可见心中怀有多少愁恨。于是迸出“强将此恨问花枝”一句。此恨为何?家仇国恨也。在人世间,他的仇恨无人理解,曾说:“予在言路不过五十日,章无虑三十余上,多触时之言,时人见嫉如仇。”(见自作《年谱》)于是他不得已而问花枝。可是花枝不语,只见落花阵阵,堆积满地。而黄莺也惊躁不安,在花枝间飞来飞去,像织布的梭子一样。这些景象,都是词人忧国忧时心灵的外化。结拍“我泪未弹花泪滴”,语本杜甫《春望》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鸟皆为自然界无知之物,此刻鸟为之惊飞,花为之滴泪,便突出了春恨——也就是家仇国恨——之深之切。古人填词,常用痴语、无理语,越是痴,越显得情深;越是无理,越是入妙。这种移情于物的手法,比之直抒胸臆,更富于境界,更易引起读者的想像,也更为感人。

婉约词自花间派以来,多写艳情,所谓“类不出乎绮怨”(刘熙载《艺概·词概》);至南唐李煜出,始以之写亡国之痛。陈子龙词形式上借用花间派,而精神上却继承李煜。他用绮丽的语言,抒写时代所加于他的忧愤,意内言外,含蓄蕴藉,令人涵咏不尽,一唱而三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