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 元好问
太山上作
江山残照,落落舒清眺。涧壑风来号万窍,尽入长松悲啸。
井蛙瀚海云涛,醯鸡日远天高。醉眼千峰顶上,世间多少秋毫!
蒙古灭金之后,元好问感慨故国沦亡,不愿为官。公元1236年,他暂居冠氏(今山东冠县)。这年三月,一位友人将赴泰安,约元同行。在时达三十天的旅行中,他游览了东岳泰山并写下了《东游略记》、《游泰山》诗和这首《清平乐》词。在词中,元好问表示了他对自然伟景的赞叹和对世事得失的闲淡心情。
词一开篇,便展现了一派苍莽景象。夕阳的余晖照遍了眼前的山峦河流,词人在泰山上极目远望,四周景物历历在目。“落落”,清晰的样子。此句全从杜甫《次空灵岸》诗中的“落落展清眺”一句来,概括了所见到的总印象,给人以开阔而清丽的视觉感受。接下来不再写“舒清眺”的具体景物,而是另起一笔,从视觉范围转入对听觉形象的描写,以风声来表现泰山的壮伟气势。“万窍”,是指众多的山洞树穴。《庄子·齐物论》:“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词句便是由此脱胎而出。峡谷间的山风吹来,大小洞穴中都发出声响。下句进一步加强风声效果,风入松林,林间响起阵阵悲壮的呼啸声。这又暗用《齐物论》中“山林之畏佳”(畏佳,风吹物动貌)之意。两句一从山谷中写风,一从松林间写风。风不可见,借物而知,一“号”一“啸”,极为雄壮,富于表现力。“悲”字又具有词人的主观色彩,同时开启后片的抒情。
《孟子·尽心上》说,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泰山以其高耸特立,视野开阔,历来为登临的人们所赞叹。词人登泰山而纵览,自比于井蛙见到了大海上如云的波涛,醯鸡见到了遥远处的太阳、高高的天,大开了眼界。“井蛙”出于《庄子·秋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井底之蛙,由于受所处狭小环境的局限,不知道有个大海,因此也不可能去谈论大海。词中以井蛙与瀚海、云涛并列,不用动词连接,凭登高揽胜的感受,自然地就发展了原出典的意思。“醯鸡”也用《庄子》的典,见《田子方》篇。孔子求见老聃问道后,出来告诉颜回说:“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欤!微(没有)夫子(指老聃)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醯鸡是醋瓮中的蠛蠓,一种小虫,瓮子有盖盖着,不见天日;一旦揭去盖子(发覆),它就见到了天了。词人登上泰山,也有这种感受。下句“醉眼千峰顶上”,就写出了如同井蛙临海、醯鸡见天所到达的那种境界,正是他《游泰山》诗中所说的:“孤云拂层崖,青壁落落云间开。眼前有句道不得,但觉胸次高崔嵬。”当此身之所处,眼之所见,心之所感,凑泊笔端,于是便有“世间多少秋毫”的顿悟之句。这一句是反用《庄子·齐物论》“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的命意。庄子主张万物齐一,不是从形式上看待世间万物的大小,而是从各适其性、各守其分这个根本点上来看待事物的大小差别。秋天野兽新生的毫毛本小,而自安其为小;泰山本大,而自得其为大,这就在适性守分上有了一致性,因而大非大,小非小,甚至小即是大,大即是小了。元好问登上泰山千峰顶上,俯身下视,曾写下:“积苏与累块,分明见九垓。”(《游泰山》诗,意为九州土地上的宫殿台榭宛如层叠的土块、堆积的柴草,语出《列子·周穆王》“王俯而视之,其宫榭若累块积苏焉”)这两句与此词同时所作的诗可以为“世间多少秋毫”句作注脚。但是词人无意于同庄子辩论泰山、秋毫的大小问题,他登泰山而说秋毫,不过是借用《庄子》的字面;他的所谓“世间”,也不限于指说“醉眼”中所见的房屋树木之类实在之物。其本意只是要说,世上的种种情事也不过如秋毫一般渺小,包括功名得失、人事悲欢等等。词人此刻正当故国沦亡之后,避难异乡之时,心情是悲伤的、惨淡的。他不能如杜甫那样吟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的显示自信心和积极进取精神的诗句,所吐露的倒是有些接近李白“旷然小宇宙,弃世何悠哉”(《游太山六首》之一)的心声,所以他《游泰山》诗结尾说:“徂徕山头唤李白,吾欲从此观蓬莱。”(李白《游太山》诗有“登高望蓬瀛,想象金银台”之句)“世间多少秋毫”一句的含意,实是以旷放掩其苦闷,与上片末句的“长松悲啸”的意境是相通的。
全词短短八句,四处化用《庄子》中的语句,却不向老庄思想中讨生活,自有他自己的精神面貌。中间也并非枯燥地说理,而是以形象语言抒发情怀,显得自然而精炼。风格清旷沉郁,与稼轩词可谓在伯仲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