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登石头城》·萨都剌
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唯有青山如壁。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
寂寞避暑离宫,东风辇路,芳草年年發。落日无人松径冷,鬼火高低明灭。歌舞尊前,繁华镜里,暗换青青髮。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
石头城在金陵城西,依山为垣,俯瞰长江,昔人曾有“钟阜龙蟠,石城虎踞”之赞,素为古代文人墨客登临赋咏的名胜之地。而萨都剌的这首《念奴娇》词,步韵苏轼“赤壁怀古”词,大气包举,笔力雄健,足以与那石头城的雄伟山川相匹配,堪称千古名胜之地所产生的千古名作。
“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起头第一韵三句便入手擒题,写足了登石头城俯视吴楚的苍莽气象,先给全词布设了开阔辽远的自然背景和抒情视野,称得上是大处落笔,气吞万里。
“指点六朝形胜地,唯有青山如壁”,这第二韵的两句,轻轻一挥就把六朝递相嬗连的史实和豪奢繁华的景象尽行勾销,而只让千年长存的青山峙立眼前。从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悠深的怀古情绪供人咀嚼和回味,不由读者不悄焉动容、哀感潜生。
第三韵“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则从现实转入想像,将读者拉回到历史中去,使他们如身临其境般地作一番“故国神游”。而其中心画面则又由上文的自然景观转为战争场面,其原因在于:突兀高峻的石头城曾是古往今来无数鏖战的旁观者、见证人,因此一旦登临此地,就势必联想到历史上在此发生过的激烈争战。 但这些争战的结果又如何呢?却只留下了一片“白骨纷如雪”的惨状供人缅怀和凭吊!因此紧接一韵即用“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两句来抒发自己的无穷感慨,向人们提示:整部封建王朝的改朝换代历史,实际就是用英雄豪杰和无名将士的鲜血和生命写成的;而这部看起来有声有色、威武雄壮的人间戏剧,到头来也不过是虚空一场而已!在这两韵的五句之中,词人化用了苏轼《赤壁赋》和《赤壁词》的语意(“蔽日”三句化用“舳舻千里,旌旗蔽空……而今安在哉?”“一江”两句化用“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但又比苏轼写得更加惨不忍睹和越发沉痛。行文至此,词人在刚登石头城时所萌动的豪情壮气既已被悲从中来的感慨欷歔所取代,而词情的基调也悄悄发生了由豪迈到沉郁的转变。
换头之后,词人即由上片的大处落笔改为细处着墨,使其怀古和吊古的情绪更向深细的方向延伸。“寂寞避暑离宫,东风辇路,芳草年年發”一韵,选择此地的典型事物来写:那六朝帝王曾用以避暑消夏的离宫,如今已经歌消舞歇,变得死样的沉寂;而那皇家辇车游经的御道,现在也早已荒废,只剩下乱纷纷的野草依旧在春风中年复一年地疯长。这就用“无声”的画面向人昭示:世上决没有永盛不衰的万世基业,一切都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衰亡消歇。从这种悲感出发,词人便进一步渲染周围环境的阴森:“落日无人松径冷,鬼火高低明灭。”这颇带鬼气的两句更使人对六朝往昔的繁华与眼前所见的荒凉残破产生了强烈的反差感,从而强化了词情的虚无主义成分和冷峻气氛。接下一韵,词人再由怀古而转为伤今,由为古人叹息而转为对自身嗟伤:“歌舞尊前,繁华镜里,暗换青青髮。”意谓:自己同样也是历史上的一位匆匆过客,因此也就无法逃脱与古人相同的命运!“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将进酒》),故而虽有美人醇酒作伴,青春的流逝却仍是无法抗拒的规律,这黑发变白的事实就是明证。词人处在这既悲古人又悲自身的深痛大哀之中,最后吐出了这样两句凄怆难禁的悲语:“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这一韵的前一句对全词的悲情作了一个总括,而后一句则移情入景,让秦淮河(它与石头城同属金陵的名胜,所以写它实际上是回归题目)的滉漾明月来暗示和寄寓他那无可言状的复杂感情——其中既有“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李白《把酒问月》)的怀古意绪,又有曲终人不见、唯有明月圆的吊古伤感,更有独酹江月情到深处是孤独的怅惘和凄绝,真可谓余味无穷而尽在虚处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