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许有壬
次汤碧山清溪
木落霜清,水底见、金陵城郭。都莫问、南朝兴废,人生哀乐。载酒时时寻伴侣,倚阑处处皆楼阁。对溪云、试放醉时狂,浑如昨。
沙洲外,轻鸥落。风帘下,扁舟泊。更寒波摇漾,绿蓑青箬。为向九原江总道,繁华何似今凉薄?怕素衣、京洛染缁尘,从新濯。
词题中之汤碧山,名弥昌,字师言,浏阳(今属湖南)人,碧山为其别号。今存《圭塘小稿》中所收诸词,与汤氏酬唱之作凡四首,都是题咏金陵的长调,考作者仕履,似作于至治二年(1322),时作者在南京任江南台监察御史。此阕次汤氏韵的《满江红》,从故都金陵的兴亡联想到现实生活的哀乐,对功名富贵的无聊和自由人格的可贵表达了自己的深刻感受。“清溪”,即青溪,发源于南京钟山西南,逶迤九曲,流入秦淮河,今已湮没。
开头两句,即扣住词题,写青溪之水映照古城。“木落霜清”是深秋气象,意在以景物描绘交代时间。“金陵城郭”则直接揭出地点。两者笔分虚实,确定时地各有其功用。“水底见”云云,既暗有水中之月真幻难言之意,又暗有“六朝旧事随流水”(王安石《桂枝香》词)之意。故下面便道:“都莫问、南朝兴废,人生哀乐。”城郭依然,人事全非,兴亡盛衰的历史,尽入渔樵闲话。异代之人追怀往古,凭吊遗迹,区分有道无道,悲又如何?喜又如何?改朝换代,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直如“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马令《南唐书》),说“都莫问”,不但是超脱之语,更是洞彻之语。历朝诸国此立彼灭,各派你争我夺,演绎出多少活剧;“人生哀乐”,尽在此中,则是不忍问、不堪问的。
“且置兴亡近酒缸”(王安石《金陵怀古》之一),忘掉怀古的沉重,与同伴登上高楼凭栏眺望,一赏山辉川媚的美景吧。“载酒”两句,便是此意。叠字词“时时”、“处处”刻意在时、地两方面表现呼友登览的逸兴雅情,流畅自如,有力地说明了词人的价值取向。不过,“寻”字背后也反映出词人内心的孤独寂寞,毕竟“楼阁”无处不在,而知心同气的朋友却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看他伫立楼头倚着栏杆又是怎样的心态呢?“对溪云、试放醉时狂,浑如昨”,也就是说,睥睨溪上风云,哪管它白衣苍狗百般变幻,姑且举杯痛饮,大醉方休,一如往日少年时之狂态可掬。“如昨”,实指不改变年轻时的纯朴真率,换用明代李贽的话说,即保持“童心”。“试放”云云,也有深意,因为平时总是处在情志受压抑、行止受束缚的境地,所以要释“放”其内心深处郁积的狂气;但能否做到亦未可知,遂加一“试”字。
上片由景到情,已抒怀抱;下片前半仍转到写景。清溪前的小洲上,点点沙鸥轻轻飞落,逍遥自在,迎风晃动的珠帘下,几叶扁舟系缆滩头。这里,“鸥”是身心自由的象征,词人内心已有盟鸥之意。按《列子·黄帝》云:“海上之人有好沤(同“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往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人无机心,则鸥鸟下来,词中轻鸥之“落”,亦当作如是观。“扁舟”的意象,也与退隐江湖有着对应关系。按张方《楚国先贤传》云:“句践灭吴,谓范蠡曰:‘吾将与子分国而有之。’蠡曰:‘君行令,臣行意。’乃乘扁舟泛五湖,终不返。”此处扁舟尚“泊”,亦见词人的意愿仍未进入实践阶段。下面“更寒波摇漾,绿蓑青笠”,前一句化用元好问《颍亭留别》“寒波澹澹起”、“物态本闲暇”(按:前之“轻鸥落”,亦由此诗“白鸟悠悠下”句化出);后一句化用张志和《渔歌子》“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与换头数句相同,都是以景见情,反映隐居之乐的笔墨。
清溪佳景的精华,至此已基本写尽,词人遂直接发出他的感慨:“为向九原江总道,繁华何似今凉薄?”江总是南朝陈后主的宠臣,官至尚书令,与后主及众词臣纵情声色,以轻靡侧艳之诗赋相唱酬,导致陈朝政治衰乱,走向灭亡。词人在此要向在阴曹地府的江总问一声:为什么当初那么繁荣的“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谢朓《入朝曲》),如今却只能带给人们怀古的苍凉?他的意思显然不是嘲弄江总,也就是说他的思想并没有进入总结历史的层面,他只是借此表明富贵荣华全无意义,人生贵在抱朴守真,怡情适意。所以,结拍两句,便用陆机《为顾彦先赠妇》“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的典故,说出了自己倦于游宦,意欲退隐的心声。怕白衣为黑尘所染而欲洗涤一番,也就是怕自己在官场中迷失本性,躲不开名缰利锁的桎梏,遂早作自戒自省之计。一结情见乎辞,婉而有味,与开头之苍凉景致各见其趣,自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