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未五月归国,旋复东渡,却寄沪上诸子
瀚海飘流燕。乍归来、依依难认,旧家庭院。惟有年时芳俦在,一例差池双剪。相对向、斜阳凄怨。欲诉奇愁无可诉,算兴亡、已惯司空见。忍抛得,泪如线。
故巢似与人留恋。最多情、欲粘还坠,落泥片片。我自殷勤衔来补,珍重断红犹软。又生恐、重帘不卷。十二曲阑春寂寂,隔蓬山、何处窥人面?休更问,恨深浅。
-----梁启超
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由康有为、梁启超等人推动的戊戌变法,曾为清朝的振兴带来一线希望,不幸新政仅推行百日即为慈禧太后所扼杀。结果,慈禧复出训政,德宗被幽禁于中南海瀛台,谭嗣同、林旭等“六君子”惨遭杀害,康、梁出亡海外。梁旅居日本九年后,于光绪三十三年丁未岁(1907)一度返回上海,见国事益不可为,乃又东渡。此词即写于此时。次年,德宗及慈禧太后于两日内相继去世;再三年,清室终于覆亡。在此时代背景下,作者又曾是此悲剧性事变的主要局中人之一,可以想见,在其写此词之际,旧恨新愁齐上心头,千忧百悔都来笔下,其所要表达的感受,复杂纷纭,实无从说起,因托燕子为喻,就燕子立言,化实为虚,以空灵象喻之语,曲尽低回辗转之情。
词的起调“瀚海飘流燕”一句,用宋周邦彦《满庭芳》词“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句意,把作者在戊戌政变后亡命海外的辛酸生活一笔写尽。接着以“乍归来”三字承上启下,后文即通过这只天涯归来的燕子之所见所感,以燕子作为自我化身,抒发其万感交集的宗国之恨、兴亡之慨。“依依难认,旧家庭院”两句写“乍归来”的第一个感受。明高启《燕至》诗曾有“莫入江南旧庭院,杏花风雨总无人”句,言庭院依旧,人事已改。此两句则言连庭院也已改观而难以辨认,以见人世间更可悲的沧桑巨变。作者去国九年,在此九年中,清室愈益昏庸腐朽,列强对我国之侵侮也变本加厉。此“旧家庭院”固更加面目全非而令久别归来者有“难认”之感,而句中的“依依”两字,则又见对此虽已难认而别来梦寐不忘之庭院的依恋之情。下面“惟有年时芳俦在,一例差池双剪”两句中的“芳俦”,谓燕子的俦侣,喻指词题中的“沪上诸子”;“差池”,出《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双剪”,形容燕飞时双尾如剪。两句盖言:虽国事日非,而当年主张变法的志同道合之友人仍均在为实现初衷而奔走。紧承此两句的“相对向、斜阳凄怨”一句,暗含唐刘禹锡《乌衣巷》诗意,进一步写旧院难认、世事全非之悲;而后两句“欲诉奇愁无可诉,算兴亡、已惯司空见”,则用化自刘诗的周邦彦《西河》词中“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的句意,托历尽沧桑的燕子相逢时的情景,以写作者与“沪上诸子”重逢时的万般感慨,以及在当时国已不国的局面下“欲诉奇愁”而又“无可诉”的深哀苦恨。歇拍“忍抛得,泪如线”两句中,句首的“忍”字实为“怎忍”意,以加重的反问语气说明其不能不为之泪下如线。
换头不说归来者留恋故巢,而说“故巢似与人留恋”,以见祖国对多年流亡海外的作者之巨大吸引力。而使作者感到“最多情”的是:当年固曾辅佐锐意变法的德宗推行了百日新政,眼看此百孔千疮的“故巢”修复在望,而功败垂成,不幸“欲粘还坠,落泥片片”;此一成败休戚与祖国命运相连结的经历,是刻骨铭心、没齿难忘的。此次作者归来,本如下两句所说,实怀有“珍重断红(“断红”,落花)犹软”而仍欲“殷勤衔来补”的愿望。“断红犹软”,喻指德宗及当年的同志尚在,人们对变法维新的记忆犹新,而这正是作者的希望所在。但当前另一方面的现实又不能不使其清醒地看到:慈禧垂帘听政的权力结构一时还难以推翻,而德宗身在与外界阻隔的瀛台深处,消息沉沉,难谋一面,再想似戊戌年间那样自上而下地推行新政,已不可能。这就是下面“又生恐、重帘不卷。十二曲阑春寂寂,隔蓬山、何处窥人面”三句所喻示的现实。“蓬山”句用李商隐《无题》诗“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句意。在此无情的现实下,作者绝望之余,只有“旋复东渡”,而此次之再度去国,就如结拍所云,“休更问”其恨之深浅了。
作者写此词时的思绪是千回百转的,因而其词情极哀惋缠绵、回肠荡气之致,与之相表里的词笔也吞吐往复,每转愈深。从上片看,“瀚海飘流”,一旦“归来”,所怀本应是喜悦之情,却在“乍归来”三字后紧接着以“依依难认”四字一转,变天涯归来之喜为“庭院”已改之悲,使词情开始低沉。下面“惟有”两句,则以“庭院”虽改、“芳俦”仍在自慰,使低抑的词情略见回旋,而承以“斜阳凄怨”及“欲诉奇愁无可诉”两句,再把词情进一步转入低谷。下句“算兴亡、已惯司空见”,则试图淡化兴亡之悲,词情复见回旋。但歇拍处的“忍抛得”两句又使词情下沉,而上片所要表达的愁怨也愈转而愈深。从下片看,换头三句先言故巢“与人留恋”,我亦觉故巢“多情”,而句中以“欲粘还坠”四字一转,使词情转为“落泥片片”的憾恨。下两句则拉回词笔,言纵使此故巢已摇摇欲坠,我仍“珍重断红犹软”而不改衔泥补巢之初衷。在此,词笔之往复盘旋是与对此故巢的依恋不舍之情相表里的。而紧承其后的“又生恐”三字再使词意为之一转,揭示了“重帘不卷”、人面难窥的现实,欲补此巢,实已无望。此一转直至结拍“休更问,恨深浅”两句,词笔遂往而不复,词情也最终跌入绝望的深渊。
词发展到清末,不少词人有了以词传史的自觉要求,在一些重大历史事件,如太平天国之役、鸦片战争、中法战争、甲午战争、庚子事变中均出现了一批堪称为“词史”的名作。此作可视为戊戌变法的“词史”,而出自这样一位变法的重要参与者之手,其感情就更真切,其分量就更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