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敏中《蝶恋花·又次前韵》元代词作鉴赏

帘底青灯帘外雨。酒醒更阑,寂寞情何许?肠断南园回首处,月明花影闲朱户。
听彻楼头三叠鼓。题遍云笺,总是伤心句。咫尺巫山无路去,浪凭青鸟丁宁语。
-----刘敏中

这是一首与表兄聚而又别的哀情深切之作。词人另有一首《南乡子》,曾叙其聚别原委曰:“鹏举兄致仕,寓家松江。今年秋,独舟至历下(今山东济南市南),顾予绣江野亭(刘敏中在家乡的别墅)。忆兄往年由南中(云南贵州一带)赴调北上,过绣江,宿嫏山,予会焉。时有诗云:‘南北分飞十五年,归来相见各华颠(指白头)。只应又作明朝别,酒醉更阑不肯眠。’诘旦(次日晨),兄别去,距今又二十寒暑,悲喜恍惚,乃情何如?”

词题“又次前韵”者,表兄离去后有词相赠,词人已有“次韵答魏鹏举”一首;今意兴未尽,故又以原调原韵作词再答。此外,词人还有《渔家傲·饯表兄魏鹏举归华亭寓居》相赠,与上举《南乡子》,计已四首。可见这次与表兄之聚别,在词人心中激起的感慨有多深长!

此年大抵正当武宗至大年间(1308—1311),刘敏中已六十六七,或许还在山东宣慰使任上。表兄千里来访之日,正逢秋雨绵绵。阔别二十年后的意外相聚,令词人感到连这秋雨似也分外有情,故曾满心喜悦地吟成了“五日祥风十日雨,国泰年丰,天也应相许”之句(《蝶恋花·次韵答魏鹏举》)。但当表兄又匆匆离去,纵然有“柳丝千百丈”,也“缠联”不住他回归东吴的“万里船”时(《南乡子》),词人又不免老泪纵横了。此词起调“帘底青灯帘外雨,酒醒更阑,寂寞情何许”,恰正强烈地渲染出了词人心头所经历的情感变化:表兄去了,就是这窗帘外的秋雨,也不再殷切含情!在别后醉饮的深夜醒来,只剩下孤清的词人,独对黯淡的灯影,本已寂寞伤情,又何堪再听这茫茫一片的幽切雨声?所谓“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此刻的烛灯和夜雨,恍惚间不都在为表兄的离去而呜咽堕泪?至于表兄,想必也在天涯相隔的松江牵怀着我罢,当此更深夜阑之际,或许也正独伫于寓居的“南园”,回首凝望着北天而潸然泪下?“肠断南园回首处,月明花影闲朱户”二句,忽然转换时空,展现表兄在天涯回首中的断肠景象,正是对诗家“悬拟”手法的妙用。由于空间的遥远相隔,两地之晴阴亦自不同:一边是风窗雨帘,一边则是“月明花影”。以明丽衬哀凉,愈觉两位雪发霜鬓的老人,在更深夜阑中的千里相忆欷歔可叹!

上片歇拍所化生的虚境,就这样伴着词人,沉入雨声淅沥的不尽牵思之中。但过片处陡然敲响的三更鼓声,又将词人从如梦如幻的静寂中惊回。当表兄到来之日,词人聆听着“城市箫笙村社鼓”的一派喜乐,曾那样忘形地高吟“何碍狂夫,醉里闲诗句”。但是现在,当他再次沾墨挥毫之时,却“题遍云笺,总是伤心句”了。这二句纯为情语,但联系上片的青灯帘雨和惊破过片的楼鼓三叠,便觉得这二句,实表现着殊为凄切的“情中景”:那是怎样一位寂寞伤情的老人,在幽清的灯下含泪挥毫;那是怎样一种暮年悲怀,正与鼓声雨影一起,向沉沉夜天弥漫!此刻,他是否又记起了与表兄聚会时的相约之语?当时,词人的心境是舒畅的,所以对离别后的展望也旷达而自信:“明日南山携酒去,共君一笑云间(指表兄所居松江华亭)语。”而今表兄早已远居松江,自己呢,却还依旧滞留在仕宦途中,又能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实践这“南山携酒”之约?想到这践约之难于实现,词人不禁悲从中来,终于在结拍处,化作了“咫尺巫山无路去,浪凭青鸟丁宁语”的悲怆叹息。“巫山”原指神仙居处之境,此处则用来比拟词人所深心向往的归隐之所。所谓“神欲逍遥心欲散。咫尺幽栖,回首云霄远”(《蝶恋花·寄文卿良友》),表兄那样的“巫山”幽栖之境就是近在“咫尺”,牵羁于仕途的词人,也找不到一条可去之路,徒然凭借偶来的信使(青鸟,神话传说中西王母的信使),捎带去几句叮咛之语。这实在是人生中的莫大悲哀呵!

史载刘敏中此后又“召为翰林学士承旨”,不久“以疾还乡里”,于延袅五年(1318)辞世。那么,这位垂暮老人,在此后的岁月中,终于未能“携酒”南山,以实现与表兄的“一笑”之约。人生中弥足珍惜的亲情,就这样生生隔断于天涯牵思之中!这种许多世代人们曾经体验过的哀伤,在这首答赠之作中,正被词人所创造的雨窗衔悲、月明断肠的凄惋词境“触着”了。它之能够激起类似处境中读者的强烈共鸣,也就毫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