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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种甘棠绕屋新,后先循吏总诗人”

白公堤畔草如烟,绿天桥边花欲然。最是江南春色好,鹧鸪飞过木兰船。

如果不作任何本事、背景的交代,光看诗歌文本,很多人都会以为这是一首描写杭州西湖美景的诗篇。因为诗歌中的“草如烟”“绿天桥”“鹧鸪飞”“木兰船”等无不是典型的江南风物,尤其是诗中“白公堤”一词,更让人联想起白居易描写西湖的名一句:“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白居易《钱塘湖春行》)因而,这首诗歌的内容和主题就是杭州,那绝对是铁板钉钉的事儿。

然而这首诗的题目却是《虎丘竹枝词》,作者是清代吴江诗人任兆麟。要真正理解这首诗,必须要从“白公堤”说起。话说在杭州西湖有一条“白堤”,那是白居易在担任杭州刺史时,在地方上留下的最重要惠政之一。他感于杭州的老百姓深受水患之苦,下定决心疏浚西湖,把湖里打捞出来的淤泥筑在两岸,形成了一道长堤,这就是著名的西湖“白堤”,又称“白公堤”“白沙堤”。

可是很少有人知道,苏州也有一条长长的白堤,也与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有着密切的关系。既然任兆麟的这首诗的诗题叫《虎丘竹枝词》,那么很清楚,苏州的“白公堤”就在虎丘附近。如果说我们对虎丘周围的地名作一些历史的追溯的话,就会发现,“白公堤”其实就是在苏州,乃至全国都大名鼎鼎的山塘街。清代文学家曹雪芹曾在《红楼梦》中用“最是红尘间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之语,来形容山塘街的繁华富庶。讲到山塘街和苏州的发展和繁荣富庶,是必须要提及白居易的。如果没有白居易在苏州刺史任内修筑白公堤,也就很难想象明清以后山塘街商铺云集的盛况。

白居易任职苏州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唐敬宗宝历元年(825)三月,白居易任职苏州刺史,从三月初三他离开京城,经过了两个月的行程,在端午节那天来到了苏州。到第二年十月,离开苏州。在苏州前后一年多的时间里,白居易给苏州人民留下许多惠政,深受百姓的拥戴。疏浚山塘河,是白居易在苏州任上最为重要,也是影响最大的一桩善政。在白居易的诗文作品中有过多次记载,他的《武丘寺路》一诗就言之甚明:

自开山寺路,水陆往来频。银勒牵骄马,花船载丽人。芰荷生欲遍,桃李种仍新。

好住湖堤上,长留一道春。

武丘寺就是现在的虎丘寺,唐时为避唐太宗李世民祖父李虎的名讳而改称。在这首诗的诗题之下,白居易有一段自注,说明了疏浚山塘河的具体情况:“去年重开寺路,种桃李菱荷二千余株。”原来从阊门到虎丘山的河道非常狭窄,每到雨季的时候,经常要形成内涝。白居易来到苏州以后,疏浚河道,并把两边的道路重新拓宽,使得阊门到虎丘的水、陆交通都变得极为便利。

对于山塘河的疏浚,山塘街的修建,苏州方志上多有赞誉之词,宋代苏州学者朱长文在《吴郡图经续记》中说:“唐白居易守郡,尝作武丘路,免于病涉,亦可障流潦。”这段话讲得非常清楚,白居易疏浚山塘河,修筑虎丘山到阊门的这条山塘街,其主要的意义有两个,一是“免于病涉”,即原本不畅通的水路开阔了,船行来往更为便利;其二是“可障流潦”,即避免了虞集的城市内涝。对于这桩惠政,白居易只在自己的诗作中轻描淡写地讲我做了这件事情,但并没有自吹自擂,反而是后人在记载这个历史事件的时候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因为他对苏州老百姓的恩泽,是被人民永远记住了。所以,苏州的“白公堤”(也就是山塘街)和杭州的“白堤”,都是白居易留给江南人民永远的纪念。

都说白居易的人生在贬谪九江之后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此前他积极入世,主张削藩,批判现实,大力提倡“新乐府”和讽谕诗,但在贬谪之后,皈依佛门,行事渐渐转向“独善其身”。这只是就其大致的趋势而言,其实贬谪九江司马之后的白居易并没有彻底消极避世,他在各地任职期间都还是积极有所作为的。

白居易就任苏州刺史,就在贬谪九江司马之后。刚到苏州,白居易立即给朝廷上表,表明自己励精图治的决心和信心。他在这篇著名的《苏州刺史谢上表》中说:

况当今国用,多出于江南。江南诸州,苏州为大。兵数不少,税额至多。土虽沃而尚劳,人徒庶而未富……既奉成命,敢不誓心?必拟夕惕夙兴,焦心苦节。唯诏条是守,唯人瘼是求。

苏州和杭州一样,都是江南的重镇,朝廷的“国用”(即国家的赋税和财政收入)大多出于此地,所以白居易很清楚自己担任苏州刺史的责任重大。所以,在这篇上表中,白居易向唐敬宗表明自己的心意,既然奉了朝廷之命,就不敢不“誓心”任职,认真行事。“苏杭自昔称名郡,牧守当今当好官”(白居易《咏怀》),这样的诗句,正是其报效国家、朝廷拳拳之心的真诚表白。带着儒家知识分子的济世情怀和报效朝廷的感恩之心,白居易决心“夕惕夙兴,焦心苦节”,“唯诏条是守,唯人瘼是求”。这何尝不是早年积极入世,推行新乐府运动的白居易在政坛的回归呢?

在白居易到苏州郡斋仅过十天,他就又写了一首诗歌抒发自己的政治抱负和关注民生的情怀,这首诗的题目叫《自到郡斋仅经旬日》。诗中“警寐钟传夜,催衙鼓报晨。唯知对胥吏,未暇接亲朋”数语,更是对上表中“夕惕夙兴,焦心苦节”最好的解释。在苏州,白居易这种始终保持着这种高强度的工作状态,他在寄给老朋友元稹的诗中就这样描述自己“夕惕夙兴”的工作场景:“清旦方堆案,黄昏始退公。可怜朝暮景,消在两衙中。”(白居易《秋寄微之十二韵》)

在《自到郡斋仅经旬日》一诗中,白居易更写出了这样掷地有声的豪言壮语:“候病须通脉,防流要塞津。救烦无若静,补拙莫如勤。削使科条简,摊令赋役均。以兹为报效,安敢不躬亲?”白居易始终觉得朝廷让他任职苏州,这是对自己的信任和恩宠、优渥,所以必须要做好苏州刺史。对于如何做好一个地方父母官,白居易也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那就是所谓的“候病须通脉,防流要塞津”。治理河道,需要防止河的要道堵塞,所以疏浚使之畅通是关键;而治理州县则需要如看病问诊一样,先要诊断症结之所在,然后再疏通经脉。“救烦无若静,补拙莫若勤”,这是白居易自我警励的座右铭,更是历代清廉正直官员学习楷范的官箴,清朝乾隆皇帝御修《唐宋诗醇》时,在这十个字旁做了一段批注,说:“凡为令守者,当录置座右。”其实,这十个字即便在今天,也有着重要的教育意义和警戒作用。

白居易在苏州短短的一年时间内,何以会如此勤勉地为政?这似乎跟他早年对苏州的一个情结有着一定的关系。早在少年时代,白居易曾经游览过苏州,当时在苏州和杭州任刺史的分别是韦应物和房孺复,这是少年白居易最为崇拜的两个人,他们“才渊高而郡守尊”。所以在白居易幼小的心灵中就滋生了这样的念头:“异日,苏、杭苟获一郡,足矣!”(白居易《吴郡诗石记》)非常巧合的是,就在白居易贬谪江州以后,先是在杭州,后来又到了苏州担任刺史,不是得其一郡,而是得其二郡,这实在是人生再大莫过的美事矣!

在苏州,白居易不仅追随步武韦应物,勤勉于吏事,关心民瘼,留下了很多惠政,而他对苏州优美的自然风光和别样的风土人情更是情有独钟,因而也留下了许多精彩的诗歌作品,诚如沧浪亭“五百名贤祠”画像上的像赞所谓“百首新诗,袖中吴郡”。白居易留下的诸多苏州诗咏,为苏州文学史增色不少。

白居易曾饱含深情地写过两首《吴中好风景》,不知这是否就是今日苏州弹词开篇《苏州好风光》的滥觞,但诗人确确实实地在诗作中表达了自己的满心喜悦:

吴中好风景,八月如三月。水荇叶仍香,木莲花未歇。海天微雨散,江郭纤埃灭。暑退衣服干,潮生船舫活。两衙渐多暇,亭午初无热。骑吏语使君,正是游时节。

吴中好风景,风景无朝暮。晓色万家烟,秋声八月树。舟移管弦动,桥拥旌旗驻。改号齐云楼,重开武丘路。况当丰岁熟,好是欢游处。州民劝使君,且莫抛官去。

在公务之余的闲暇时光,白居易时常穿行在苏州的大街小巷,充分感受着“复叠江山壮,平铺井邑宽;人稠过扬府,坊闹半长安”(白居易《齐云楼晚望偶题十韵兼呈冯侍御周殷二协律》),以及“处处楼前飘管吹,家家门外泊舟航”(白居易《登阊门闲望》)这样的繁华热闹;也沉醉于苏州河道纵横,“舟船转云岛,楼阁出烟萝”(白居易《夜游西武丘寺八韵》)这样的迷人景色;至于白居易笔下的太湖湖光山色,则更令人无限神往:“浸月冷波千顷练,苞霜新橘万株金”(《宿湖中》),“掩映橘林千点火,泓澄潭水一盆油”(《夜泛阳坞入明月湾即事寄崔湖州》),“黄夹缬林寒有叶,碧琉璃水净无风”(《泛太湖书事寄微之》)。

“齐云楼”“武丘路”“黄鹂坊”“乌鹊桥”这些苏州地名,无不让白居易有着莫名的亲切感,杏花春雨中的吴中山水更不断地激发着诗人的创作激情。就在年假正月初三,苏州城尚未从冬日的严寒中苏醒过来,白居易信步于苏州城内,行经黄鹂坊,诗人似乎就从这一充满诗意的地名中感受到暖意的渐渐升腾,一切美好的幻想都在似春非春间款款走来,于是就写下了《正月三日闲行》这样一首小诗:

黄鹂巷口莺欲语,乌鹊河头冰欲销。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鸳鸯荡漾双双翅,杨柳交加万万条。借问春风来早晚,只从前日到今朝。

黄莺是春的使者,春天轻盈的脚步总是与它那婉转动人的歌声结伴相挽而来;寒冰是冬的讯息,隆冬时节的寒冷和萧条都通过它的容颜而得以展现。在白居易的诗意想象中,黄鹂坊桥畔的黄莺仿佛正欲引吭高歌,迎接春天的到来,而此时乌鹊桥头的寒冰也似乎正欲消融。这样的想象之境和连续两个“欲”字相呼应,点出了春暖未至,而诗人内心的欣悦之情却早已跃然“萌动”的状态。之后两联的写景,其实并不是诗人对眼前真景实相的摹状,一切皆出自于两个“欲”字之中包孕的和谐美好、万木复苏的心理暗示以及诗人对苏州的理解和高度艺术概括。水是江南的灵魂,无处不是水的世界,或清流潺潺,或碧波荡漾,“绿浪东西南北水”正是对苏州这一典型水乡地理特征的真实写照。水乡的水多,桥也就多,“红栏三百九十桥”,纵横生姿,各具情态。白居易在诗歌的自注中指出,所谓“三百九十桥”,只是指“苏之官桥大数”也。这一基本数据与范成大《吴郡志》卷十七中的记载可以互为印证,《吴郡志》中有谓:“唐白居易诗曰‘红栏三百九十桥’,本朝杨备诗亦云‘画桥四百’,则吴门桥梁之盛,自昔固然。”至于之后的“鸳鸯荡漾”“杨柳交加”则又是在颔联基础上的衍续和发展,过不了多久,春风骀荡中的苏州城,必将是满目的灵动、明快和无限的美好、喜悦。纵观全诗,言简意丰,清浅可爱,以眼前事作心中语,全然不见雕琢之态,却极具江南风情,是为白居易姑苏诗咏中的经典之作。

每次登山临水之后,白居易都会作诗以纪其事,苏州的很多山林丘壑正是因为有了白公的题咏而享誉天下,位于苏州城西南面的天平山即为一例。在白居易之前,虽有茶圣陆羽将天平山上白云泉之水品题为“吴中第一水”,但真正让天平山、白云泉名闻遐迩的还是白居易的一首小诗《白云泉》:“天平山下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这首诗歌以浅近朴实的文字,将眼前之景和自己参佛之后的人生体会相融相摄,诗人的情感完全贯注于云、水之间,以云、水的悠闲惬意,表达出诗人对“云自无心水自闲”这一人生境界的向往与追求,发人所未发,引发了世人在情感上的强烈共鸣。清代乾隆皇帝南巡至苏州,游览天平山之后,曾先后六次叠韵唱和白居易的此诗,在其第二叠、第三叠的和作中,乾隆皇帝居然如此称颂白居易的诗作:“昔年少傅此题泉,忘世高情只爱闲”,“高人风度缅其间”,“白云泉是白家泉,林色岚光太古闲”,居然把“白云泉”径称为“白家泉”!

“乐天赏云泉,诗章何历历”,这是范仲淹之侄范师道在《天平山》一诗中对白居易《白云泉》的评价。自从有了白居易的题咏,清泉遂成为天平山的一绝,历代吟咏白云泉的佳作迭出,其中尤以北宋初年的苏舜钦和范仲淹为最,以至于范师道把他们和白居易并列,在诗作中称颂道:“三贤固有名,山亦资辉赫。”(范师道《天平山》)纵观苏舜钦、范仲淹的立意,亦不出白居易融情于自然怀抱的逍遥风神,其造语设境亦一如白居易之清雅淡远,与吴地文化之内蕴、要旨似不谋而合。苏舜钦之《天平山》诗有曰:“在窦落玉泉,泠泠四时雨。源生白云间,颜色若粉乳。……予才弃尘中,岩壑素自许。盘桓择胜处,至此快心膂。”范仲淹的长诗《天平山白云泉》,在景物描写中“复发沧浪吟”,油然而生独善其身的“吏隐”之念,其诗有谓:“隐照涵秋碧,泓然一勺深。游润腾龙飞,散作三日霖。天造岂无意,神化安可寻?挹之如醍醐,尽得清凉心。闻之异丝竹,不含哀乐音。月好群籁息,涓涓度前林。子晋罢云笙,伯牙收玉琴。徘徊不拟去,复发沧浪吟。”

在离开苏州以后,白居易对苏州美好的记忆以及深厚的情感也时常在其诗词作品中得以展现。在洛阳的时候,白居易曾饱含深情地写了三首《忆江南》词,这三首词在构思上是各有分工的,第一首词总写苏、杭,第二首词写杭州的三秋桂子,第三首诗则专写苏州。

精彩的苏州诗咏和惠政,都是白居易留给苏州最为丰厚的精神遗产,苏州百姓士绅自然是深为感念。就在白居易离任苏州刺史的时候,竟然出现了离开杭州时候几乎同样的盛况,全城百姓洒扫街道,遮道跪拜,再三挽留白居易这样的好官。白居易在诗歌中记载了这个感人的场面:“浩浩姑苏民,郁郁长洲城。来惭荷宠命,去愧无能名。青紫行将吏,班白列黎甿。一时临水拜,十里随舟行。饯筵犹未收,征棹不可停。稍隔烟树色,尚闻丝竹声。怅望武丘路,沉吟浒水亭。还乡信有兴,去郡能无情?”(《别苏州》)白居易的行船沿着山塘河驶入大运河,回望渐行渐远的苏州城,就在苏、杭百姓的遮车、扫径的热情中,白居易深感地方官员的责任重大,写下了这样的感怀之诗:“杭老遮车辙,吴童扫路尘。虚迎复空送,惭见两州民。”(《去岁罢杭州今春领吴郡惭无善政聊写怀》)

白居易离开之后,苏州老百姓自发在虎丘山麓修建了“白公祠”,以此来纪念白居易对苏州百姓所施的善政。苏州的“白公祠”历代都有修建,而且文人墨客都会前往拜谒这位前贤,并饱含深情写下了许多纪念白公的诗篇。在历代题咏“白公祠”的诗歌中,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用到“甘棠遗爱”这一典故。所谓“甘棠遗爱”,出典于《诗经》。据《诗经》《史记》等典籍记载,传说召公巡行乡邑的时候,曾在甘棠树下问政,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得非常允当,无一失者。召公去世后,百姓深深地怀念召公,就把他当年处理政事时所倚的甘棠树保留下来,不敢砍伐,并作《甘棠》诗,传颂他的美名。在诸多赞誉之作中,姑以清代诗人蔡士芳的一首《题白公祠》为结,作为对白居易一生文学成就、他的苏州情缘以及对苏州民生所做杰出贡献的总结:

补种甘棠绕屋新,后先循吏总诗人。文章声价鸡林贵,香火因缘鹤市春。旧是使君吟咏处,依然兜率去来身。故衫休恋杭州迹,酹酒吴侬味倍醇。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