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嘉、道年间的湖湘文人陶澍(1779—1839),字子霖,号云汀,嘉庆七年(1802)进士,官至两江总督,兼理两淮盐政。陶澍既是经世之良臣,在改革盐政、改良漕运、创办海运,兴修水利、兴办教育、严禁鸦片,改革币制等方面都取得杰出的成就,“大江南北,颂声交作”;亦是文坛之俊杰,博学才雄,著述丰富,为诗变化从心,顿挫入古,为文雄杰劲直,渊雅疏达;还交游广泛,屡结诗社,以此为途径聚合同志、作育人才、传播文化。因一些原因,陶澍研究曾经被当代学术界冷落,研究者们也往往把重心放在陶澍的治世政绩与改革作为上,忽视了其作为诗人和地域文化传播者的一面,陶澍多次文学结社所带来的影响、所具备的意义也甚少人提及,今以陶澍与朝鲜梅花诗社的交往为例加以论述。
一、 陶澍与梅花诗社的结识因缘
“大贤杰业在匡时,余事风骚亦我师”,陶澍人品与名望颇高,亦好吟诗结句,社集悠游。朝鲜梅花诗社中人与之结识,视其为师,并非偶然。嘉庆中期的陶澍,早已进士及第,一方面有了较丰富的官宦经验,展露出不凡的经世才干,博得朝野颂扬之声。嘉庆二十年(1815),陶澍奉命巡视江南漕务,取得显著政绩,在官场崭露头角。另一方面,陶澍结识了纪昀、曹振镛等声名显赫的人物,交往了一批与其志同道合的同仁,与他们时常文酒聚会、诗画雅集,文名得以传播。嘉庆九年(1804)冬,陶澍和同科进士朱珔、顾莼等人建立“消寒诗社”。嘉庆十四年(1809),与贺长龄、何凌汉、聂铣敏等湖湘同僚常为“文酒之会”。嘉庆十九年(1814)冬,参与“消寒诗社”再举的活动。参加者有朱珔、钱仪吉、吴嵩梁等人。
梅花诗社成员大约十余人,识书好诗,身份多为朝鲜李氏王朝之贵族、官员,如:洪显周,封“丰山君”,为朝鲜国主妹夫、驸马都尉。陶澍《消寒集印心石屋以狼毫笔分赠同人有序》序言:“(狼毫)笔为高丽丰山君洪显周所寄,洪因权晶山归国,见余诗贻书求笔,札甚殷,且言彼中结社,额曰‘拟陶诗屋’,每次余诗为韵,鸡林人嗜好文字如此。”
权永佐,字晶山。陶澍《叠前楂字韵答权晶山》云:“莲叶年年水上楂,云书来往绝尘哗。新诗竟许传梅社,昨接梅花社中诗轴皆用余印心石屋集韵。逸什真堪陋棣华。唐棣怀人托言室远诸君见慕意实过之。”
韩致应,字旉山,为朝鲜壬辰状元,判中枢府事。朝鲜壬辰即道光十二年(1832)。陶澍《高丽海道人寄小照求诗》有:“梅社诗人爱拟陶,新文今已入传钞。余友朱兰坡选国朝各家古文凡百余卷,海内作者略备顷,从余斋中见韩致应、权永佐、郑德和诸君文数篇,遂采入,以备东国文献。”
洪羲锡,字骆皋、洪羲瑾,字晚窝,与权永佐三人均为朝鲜出使清国的使节。洪羲锡有《和印心老屋陶云汀澍赠诗》,洪羲瑾有《和琉璃厂遇陶云汀有作》,均押“楂”字韵。
郑晚锡、郑五锡两兄弟,郑晚锡是出使清国的正使,五锡则读书不仕。陶澍有《次韵答高丽郑山石五锡》:“半日丛谈契道真,雪泥踪迹认鸿宾。烹茶旧事应堪继,还忆梅花社里人。”另有《叠前韵答高丽正使郑竹涧晩锡》:“古道相期自有真,敦萋白马识殷宾。轻舟傥遇神风便,拭目蓬莱海上人。”
韩永元,字酉园,亦为朝鲜官员,陶澍诗《次高丽诗人韩酉园永元用拙集韵见寄》记:“酉园,系梅社中人。”
梅花诗社同人崇尚品节、爱好诗文,追摹中国诗人陶潜、苏轼,诗社以“梅花”“拟陶”为名为章。陶澍有:“梅社诗人爱拟陶”“拟陶从此添新话,渡海东坡本大家。坡公拟陶,诸君盖取其意”等诗句记载此事。
梅花诗社得与陶澍结识,源于诗社中人与陶澍的一次偶然相遇,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二百载:“(权)晶山与洪骆皋以嘉庆戊寅(1818)奉使入都,时陶文毅方在词馆,相遇于琉璃厂,遂与订交。互相酬唱,并以题印心石屋之作征其国中士大夫题咏,辑其诗为《谈瀛》前后录。”陶澍《谈瀛录序言》记:“朝鲜进士洪骆皋、羲瑾与权晶山永佐购书琉璃厂,见先子《萸江诗存》《古文存》及余诗稿而悦之。遂诣余斋请谒,语言障碍,彼此相通以不律。”诗社同人得知陶澍为陶潜之裔后,更为推赏。洪羲瑾《和琉璃厂遇陶云汀有作》:“诗道须知源有自,古来靖节最名家。”韩致应《和印心石屋陶云汀赠诗》:“靖节渊源传绝响,古来诗道数君家。”权、洪二人归国后,向社友们引荐陶澍其人其诗,由此陶澍为梅花诗社所熟知。
二、 陶澍与朝鲜梅花诗社的交往特点
嘉庆戊寅年间,陶澍与朝鲜梅花诗社接触颇多、书札频往、酬唱甚繁,在与梅花诗社的种种交往中陶澍充当了三种角色:
(一) 为嘉朋,享文酒酬赠之乐
朋友往来拜访、煮茗谈诗,在清雅舒适的环境中展开“文酒之会”,可谓明清士大夫休闲生活常态。陶澍与朝鲜诗人们《叠楂字韵答高丽丰山君洪海居显周贻书来求笔札,兼寄洪骆皋、权晶山诸诗人》一诗中回忆了与朝鲜诗人宾主相见时的愉悦情景:“……记曾春酒递银楂,骆皋、晶山去春曾诣寓煮茗谈诗。入座宾朋燕笑哗。每觉临风怀玉树,剧怜别日始桃华。解嘲卿语仍题墨,破睡侯封久拓茶。”朝鲜诗人洪羲锡《和印心老屋陶云汀澍赠诗》叙述往昔在陶澍书屋——印心石屋的美好聚会:
燕天万里踵星槎,雅会今朝远俗哗。笔下传情移日色,眉间得气爱文华。
室闻兰馥频斟酒,味合诗香细啜茶。奇绝兹游都可忘,羁愁摆脱胜还家。
韩永献《寄怀陶云汀内翰》一诗有:
不待招邀至,心交若有神。高歌将进酒,留醉未归人。
落笔幽香远,登楼霁景新。桃花两三树,犹得驻芳春。
虽是家居寓所,却有如画霁景;虽分属两国官员,却是私下的交心好友,配着醉人春酒、破睡香茗,展露幽香文笔的相聚相酬成为两国诗人海天同忆的欢乐情景。
陶澍与朝鲜梅花诗社同人相互酬唱的诗歌有多首,权永佐、洪羲锡、洪羲瑾、韩致应、韩永元、韩永献、许栎、郑五锡等多人均留下或与陶澍唱和、或赠别、或寄怀的作品,抒发相识之幸、相遇之乐、分别之励、分离之思等感情。如郑五锡《留别云汀》:
士生一天地,交契不封疆。心认挥毫正,辞熏煮茗香。
相期崇德业,余事露词章。云树分襟后,清标讵可忘。
郑氏诗歌,诗境开阔,诗心坦荡,虽有离别意,多是鼓励言。陶澍曾撰一对联“天下士,非一乡之士;人伦师,乃百世之师”言己志,希望其作为不应局限于一乡一隅。郑氏与陶澍同为志向远大之人,惺惺相惜、相期共励的精神交流、诗歌酬唱实在是友人间一种高层次的精神享受与愉悦。
另外,“投之以桃,赠之以李”,礼物馈赠是人们交往中展露善意与心意的一种方式,这种朋友双方的相互馈赠也增加了交往之乐。陶澍先收到朝鲜朋友寄来的礼物,“顷许君赍到云函,并茧纸、薓丸、笔、扇五种,谓以东国驸马丰山君之所寄”。其《消寒集印心石屋以狼毫笔分赠同人有序》一诗中记录了此次事件,抒写了自己的喜悦与感动。接着他也用若干特色礼物回馈朝鲜友人,“远劳嘉贶,愧无以为木瓜之报,辄付诗扇一柄、对一单条、六鼻烟、六瓶香茗、二饼、赵帖一本,戋戋之意,希为哂纳”。礼轻情重,带有本地文人特色的礼物,虽不贵重,却风雅有趣、温暖亲切,富有日常的生活气息,在某种程度上更能拉近友人心灵的距离。
(二) 为业师,授诗文创作之法
朝鲜梅花诗社社集时常以陶澍诗为韵创作诗歌,陶澍诗中云:“何来鸡林好事人,嗜痂有癖情偏笃。传闻诗社客如云,拟陶新拓梅花屋。高丽旧有梅花社,作者十余人,顷寄一轴至,皆和余印心诗韵。其篆章曰:拟陶诗屋。名香三日漫怀荀,有韩永元者《和余百花潭韵见寄》,云:望中遥想眉端气,诗里犹闻坐处香。团扇千家谁画陆……”洪骆皋编辑若干首梅花诗社同人与陶澍的唱和诗,“以素册汇书,名之曰《印心石屋谈瀛诗册》”。诗册传到朝鲜,为朝鲜文人士子所称许,引发又一波印心石屋唱和热潮,陶澍得以集编《谈瀛后录》。由此可见,梅花诗社同人以陶澍诗为共同创作的诗题、诗韵。有些共同创作完成后,一轴统录,寄与清国的陶澍评点。陶澍俨然成为朝鲜梅花诗社的“远程授课老师”。
梅花诗社成员多次向陶澍请教诗艺、邀其评点诗文。陶澍《谈瀛后录序》言:“随使来者,多诣余斋请业。继而无时不来,求诗、求书者,踵相接也。既去而有余恋,且有未来而致书、贻诗以相歆者。甚至国中结社取东坡语名为‘拟陶诗屋’。何东人之嗜学如是也!”对嗜学的朝鲜诗人们,陶澍也不吝授教,认真点评。在《再答朝鲜权晶山书》中有:“伻来手书,具审起居佳适为慰。旉山使者稿,略匆匆过目,灯下草成一序,用塞雅属,不足弁珍稿也。贵友送行各作,就其佳者略作评语于上。未知有当否,就中如华西病夫伍伿学昌黎,颇得法门矣;永献、永元两韩生,尤为情文双美;李晩用、洪大用笔虽未老,亦是将来之秀。数子诗,余皆择而录之,为将来选诗之具。旉山子诗文,余亦录出数十首,觉翘然而岀其类矣。金秋山文笔亦爽,但后半眼界太小。赵存荣诗骨亦古,而词意未醇,故不入选。”对诗社诸子送行诗作之长短,陶澍一一点出,参照各个方面,从诗路诗派到继承法门,从内容到形式,从风格到境界,从现状到未来,对佼佼者不掩美词,于欠缺者也直言不讳。
梅花诗社众人以陶澍诗为题为韵,向陶澍求诗求书,请其评点赏鉴,既是慕华拟陶情结的流露,也是希望通过此举受到启发,创作更好的诗风诗境。对于陶澍这位亦师亦友的诗人,梅花诗社同人“喜相逢”,持以感激与崇敬之情。权永佐《和印心老屋陶云汀澍赠诗》有:
客星□点犯仙槎,习气全粗任笑哗。眼目井观居左海,人才霞蔚慕中华。
字成瘦柏分题墨,芽展初旗试啜茶。喜得逢君天下老,柴桑氏族古名家。
清人谢元淮了解此事后,其诗《读云汀中丞谈瀛录题后》评价道:
东国陪臣能好学,中朝太史本天才。拟陶诗屋添诗话,望见蓬瀛绝顶来。
鸡林诗购贾人还,今古才名重一般。我欲留题频搁笔,彼中能辨白香山。
(三) 作推手,促两地文化之交流
陶澍出自湖湘地域,对本土文化具有一种推广的自豪感与推进的责任感。他积极推崇湖湘文化名家王夫之,支持学者邓显鹤、万年淳等整理本土文献与文化典籍,培养与提拔了一批湖湘人才。而在与朝鲜诗社交流交往中,他一方面注重介绍、推荐湖湘特色文化,另一方面也热心于朝鲜优秀诗人的引荐和诗作的整理保存。
陶澍在酬赠诗歌、书信中不时引入湖湘历史、地理典故,如《次韵再答成进士见赠》:
谁从烟末望齐州,楂使来从八月秋。便溯文津寻宝筏,居然沧海障横流。
三山碧月蛟嘘岛,百尺红霞蜃结楼。珍重移情同此曲,成连海上有归舟。
风雅还征屈宋乡,笔谈佳日共匡床。一堂喜尽东南美,五色同瞻日月光。
岳麓有茶皆玉露,巴陵无酒不琼浆。湖湘故事君能说,欲赠芙蓉一段香。
无论是文学历史上的“屈宋乡”,还是地理物产上的“岳麓茶”“巴陵酒”都能让陶澍作为一个湖湘人深感自豪,而对于朝鲜诗人能了解湖湘故事,他更是存有一份喜悦和感激之情——“欲赠芙蓉一段香”。
陶澍《答高丽驸马都尉丰山君洪显周书》较详细地解说了自己成长的湖湘岳麓书院,“不佞生长楚南之长沙,在洞庭衡岳之交地,匡庐之西……而朱子帅潭州时潭州即今长沙。讲学岳麓山,在长沙城西湘江之滨,今有岳麓书院,为海内四大书院之一。鹅湖、鹿洞、石鼓并岳麓为四,皆朱子讲学处。有朱子手书‘道乡台’及‘整齐严肃’四大字,笔法类颜鲁公。遗迹甚多,诸生肄业尝七八百人,先贤之流风尚未沫也。不佞幼随先君子萸江翁读书其中,一自砺碌软红尘中,此境殆犹鸿雪矣。”对岳麓书院的位置、名气、来历、典故和风气都一一清楚叙来,带着介绍故土之荣。
对于朝鲜文坛状态,而且对于朝鲜诗文的流传结果与失传原因,陶澍早有关注:“不佞尝谓东国好诗书,独具华风,而诗文流传者颇少。从前以职贡来者,何啻什伯,至今罕有能举其姓氏者,非尽短于文墨者也。以无人综辑之,抑语音障隔倡酬之事少耳。”对于朝鲜诗坛的诗杰与佳作,陶澍则不遗余力地推广与引荐。而梅花诗社成员以一个精英文人团体的形式出现在他面前,更加引发他的注意。陶澍多次赞扬与肯定梅花诗社诗人与作品。如《和高丽许澹宕栎韵》:
夙闻东海士,磊落多英姿。尚友溯殷遗,矧兹生同时。往晤洪羲锡,与权永佐其人,皆翘奇。
《高丽海道人寄小照求诗》有:
梅社诗人爱拟陶,新文今已入传钞。余友朱兰坡选国朝各家古文凡百余卷,海内作者略备,顷从余斋中见韩致应、权末佐、郑德和诸君文数篇,遂采入,以备东国文献。
方言海外谁堪读,重为扬雄载酒肴。
即便是一篇朝鲜诗人的小诗,若得入眼,也将“所示梅花新诗一篇,留存敝斋,为后日选刻之地,以当东国采风录可也”。
三、 陶澍与朝鲜梅花诗社交往的意义
总的说来,陶澍以自己的人品、才华与声望在交往初吸引了朝鲜梅花诗社的注意,在交往后也让梅花诗社同人推崇之心历久未变。从情感交流角度看,陶澍与朝鲜梅花诗社京都同乐、海天同忆,共同培养了一份不限疆域与国度的深厚友情;从文化交流角度看,陶澍自觉传播与介绍本土文化,也热心引荐与推动异国文化文学的发展,积极促进了两国文人的友好文化交流;从文学发展角度看,无论是陶澍主动的诗文评点、赏鉴,还是其被动的被模拟诗风、诗韵;无论是单个的赠唱,还是群体的酬和,陶澍都在某种程度上引导了韩国梅花诗社的创作拟题,强化了其创作中的某些共同风格。而陶澍与韩国梅花诗社的交往韵事,演示的虽只是过往历史里文人交往剧中的平常剧目,却可视为我们明晰中朝两国文人交往细节的“经典剧”;同时它们也组成了一根侧面观察嘉道时期朝鲜诗坛风气的“记忆棒”,亦是一份阐释文坛中心人物与群体同人如何互动、影响的良好例证。
[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厅一般课题“清代湖湘文人江南结社研究”(项目编号13C300)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