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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令人心酸的对照

青玉案

无名氏

年年社日停针线。怎忍见、双飞燕?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 春衫著破谁针线?点点行行泪痕满。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此词作者,历来有争议。《阳春白雪》《翰墨大全》《花草粹编》《全宋词》等皆题为“无名氏”作,唯《历代诗余》《词林万选》题为宋代黄公绍作。作者到底为何人,以目前所掌握的材料来看,似乎很难确定。唐圭璋先生认为此乃失考所致,当是。

从意蕴上看,这首词似乎并无特异之处。游子、思妇因着春愁所生发的一丝丝幽怨和思恋,只不过是传统文人写熟了、用惯了的旧题目。若说这首词有动人之处,则在于它充满了令人心酸的对照。惟其有了这些对照,词人的精神体验才显得有棱有角,醒目可感起来。

首先是今与昔的对照。在时间的对比中,词人感到了孤独对生命的侵犯。上阕是词人对远在家乡的恋人的想象之词。“年年社日停针线”,社日是古时祭祀土神的日子,分春社与秋社。宋朝陈元靓《岁时广记·二社日》:“《统天万年历》曰:立春后五戊为春社,立秋后五戊为秋社。”这里指的是春社。每逢社日,妇女有停针线的习惯。宋代张邦基《墨庄漫录》云:“唐宋妇人社日不用针线,谓之忌作。”每年到了春社这一天,她都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和他一起到郊外踏青,去感受大自然的勃勃生机,去响应春天特有的多彩烂漫。而如今,她却只能孤身独游,“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形单影只地立在溪桥边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被无边无际的寂寞吞噬。心绪的烦乱,使她觉得连春山都是乱山。与爱人的离别,使她变成这烂漫春天里的局外人,仿佛春天的一切笑语欢声都与她不再相干。她被囚禁在了孤独的阴影中,任凭年华被寂寞凄凉一口一口蛀空。而下阕是词人当下生活的自我写照。“针线”,这个日常生活最具代表性的字眼在羁旅漂泊的游子心目中是那么地亲切诱人。它满溢着缭绕的人间烟火气,是世间最朴实的温情的见证。多少敏感的心灵都曾经倾情于此,柳永《定风波》:“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柳永笔下的女子因丈夫外出宦游久久不归,负气说当初真不应该放他远游,而是应该时时相守在一起。丈夫读书教课,妻子闲坐一旁做针线活,这样的生活才不负时光。贺铸《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这是写给亡妻赵氏的悼亡词。贺铸和赵氏情谊深厚,二人曾闲居于苏州三年。后妻子亡故于此。此次贺铸故地重游,难免会想起亡妻。“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独卧南窗听雨,斯人已逝,还有谁能为我挑灯补衣呢?词人在追忆故人的时候,没有描写她昔日的音容笑貌,而是抓取了“挑灯夜补衣”这一细节来表达怀恋。《红楼梦》第五十二回“病晴雯勇补雀金裘”,病重的晴雯替宝玉挑灯补衣,也曾令宝玉大为感动。“补衣”是古代社会女子的标志性行为,它只发生在具有亲密关系的男子与女子之间,因此,这一动作往往也凝聚着无限的温情。词人对此也有同样的情结。“春衫著破谁针线?”这是个令人心颤的自问。春衫已破,谁为补缀?他一定想起了那些在家的日子里她为他挑灯夜补衣的情景。每想到此,不禁泪湿沾襟。而如今,“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当红日西沉,解鞍归来,虽有心采摘鲜花,却无人佩戴;即便有意举杯痛饮,却无人把盏;待到沉醉之时更是无人照管。这是多么凄楚的境地!温情的缺席,使他的意念一步步瘫软下去。至此,词人的情感恣肆了,笔调放纵了,但这无关轻薄,正如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所说:“不是风流放荡,只是一腔血泪耳。”一句话中蝉联三个“无人”,漫山遍野都回荡起寂寞的气息,是词人对当下的孤寂处境最痛快淋漓的抗拒。这不难让人联想到,曾几何时,那些和她在一起的岁月里,“花有人戴,酒有人劝,醉也有人管”——曾经携手同游,手采鲜花数朵替她插戴满头;曾经“彩袖殷勤捧玉钟”,把酒言欢,歌舞相佐,沉醉之后她又忙前忙后悉心照料……而如今劳燕分飞,远在家乡的生命孤寂如斯,飘于异乡的生命清虚若此,在绚烂而浩荡的春光里,他们不得不各自领受着属于自己的那份不合时宜的孤独,却又不能阻止记忆回溯到往昔的美好岁月之中。这种今昔对照之下冷与暖的不协调,是多情的他们所不堪承受的吧。

如果说今与昔纵向的对照使词人在不可感的时间中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的孤独的话,那么自我与他人他物的横向对照,则使其在具体可感的空间里完全确认了这份孤独。对一个备受孤独煎熬的人来说,似乎任何成“双”入“对”的事物都能对他的心灵构成一种刺激。杜甫《新婚别》:“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晏几道《临江仙》:“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他们在双飞的燕子身上反观到了自己的孤独。本词中的女主人公对此有着同样的感受,而且她的情绪更加激烈饱满:“怎忍见、双飞燕?”飞燕绝非可厌之物,甚至在人们心中还是一种祥瑞之物,何以用“怎忍见”三字?只是因为燕的“双飞”给了她刺激,令她难堪。孤独、敏感又脆弱的人,是见不得这个“双”字的。那些双宿双飞的春燕,那些成双入对、言笑晏晏的人们,他们才是这春日画卷上的主人公。他们的笑语欢声,犹如一面面无处不在的镜子,时时处处提醒着她的孤独与凄伤。此时,春天于她变得无情,她于春天显得多余。浓春一如节日,本是人们共在的时间,但对孤独而又敏感的人来说,却是特别不幸的时间。由于天性中的敏感,他们比常人更易感受到孤独,而绵绵无尽的孤独反过来又将他们的心性锤炼得更加敏感,这或许就是一个无法逃脱的魔咒。别离,使他们疏离于这个绚烂的春天,而春天抑或说是命运,又不能轻易饶恕这些孤独的人。

纵然有着许多令人心酸的对照,这首词的底色依然是暖的。从上阕中词人的遥想来看,他所思恋的女子恰也是位懂得思恋的女子。其心思绵密如织,她会因自身的孤独而恐惧春天的绚丽,不忍见双飞的燕子,认春山是乱山。她那绵密的心性,使得词人对她的一往情深不会是无谓的付出,他将被理解、被接纳,并将得到回应。她为词人提供了一份可供心驰神往的想念,隔着万水千山遥相呼唤。有了这份想念,孤寂的生命不再悲哀,它因沉重而更加富于质感。从这个意义上说,离情不再是一种消极的情绪,它转而变为来日温情的前奏:当下久别的离情有多惨烈,来日再聚首时的欢喜就有多热烈!如果说离别是一种逃脱不掉的宿命,那就让他们在彼此的相思中熔化這种宿命吧。

另外需要指出的一点是,关于本词的抒情主体,在以上的分析中,我们是设定为游子,即以游子为中心抒情达意:上阙是在外的游子对闺中思妇的虚意想象,下阙是实写游子当下的处境。其实,我们若是将抒情主体设定为闺中思妇也是完全可以讲得通的:上阙是实写闺中思妇的孤独处境。“年年社日停针线。怎忍见、双飞燕?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春社这天她停下针线活,不忍心望见天空中的双飞燕。春色已浓,却只身栖居于山中溪水小桥边,孤单寂寞。下阙是闺中思妇对远方游子的想象之词,想象他漂游在外,春衫破了是否有人缝补,醉了是否有人照看。有趣的是,我们将抒情主体进行置换,也完全不影响对词的情感内蕴的理解。横看成岭侧成峰,这也正是这首词的又一奇妙之处。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