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秦亡、楚汉战争,刘邦打败项羽,大汉立国,起初高祖分封子弟为诸侯王,其间还封了一些异姓诸侯王,见《汉书·异姓诸侯王表》和《汉书·诸侯王表》,前者有曰:“讫于孝文,异姓尽矣。”这说明异姓诸侯王与汉刘政权的蜜月期非常短暂,正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也;后者则云:“故文帝采贾生之议分齐、赵,景帝用晁错之计削吴、楚。武帝施主父之册,下推恩之令,梁分为五,淮南分为三。”从此也可见,由于人性贪婪,在政治格局中,得势一方赢者通吃,绝对不容他者分享,即使当年同宗共祖,有骨肉兄弟之情分,一旦巨利当前,见利忘义,反目成仇,亦势所必然。
一、 高祖分封所潜藏的制度性隐患
劳榦撰《关于“关东”及“关西”的讨论》指出汉代四百年中:“一般人的印象,是以殽函为关东与关西之界的……战国秦汉时代所谓‘关东’和‘关西’,在政治方面的意义,实在超过了文化上的意义及民族上的意义。”(劳榦《古代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31页)当年汉高祖分封之初,身为楚人,他似有重东方而轻西方之意识,他最看重之亲属被封于关东做诸侯王,譬如《汉书·高帝纪》记述:“(八年)九月,行自洛阳至,淮南王、梁王、赵王、楚王皆从。九年冬十月,淮南王、梁王、赵王、楚王朝未央宫,置酒前殿……十年冬十月,淮南王、燕王、荆王、梁王、楚王、齐王、长沙王来朝。”此数王当属汉高祖心目中最亲信的藩王。由于文帝母亲薄太后不受高祖宠爱,几乎被遗忘,故而薄太后所生之子被封为代王,显然其地位不及上述数王。然而,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代王继位,贵为天子,其内心反弹可以想见。若在长安远眺关东之地,而朝廷政治影响力辐射不到那里,岂能算奄有天下!殊不知文帝母亲薄太后是吴人,母子内心极有可能蕴藏着强烈的东方情结,他们绝不会忘怀关东诸侯肥沃的土地。
贾谊在学术渊源上,堪称李斯的再传弟子,他继承法家透彻分析人性的思维特点,因而,在文帝时代,他关于分封制度和人性之间的结构性矛盾,在其《新书》中,作过预言性的阐释,其《新书·壹通》曰:“所为建武关、函谷、临晋关者,大抵为备山东诸侯也。天下之制在陛下,今大诸侯多其力,因建关而备之,若秦时之备六国也。”此言颇有深意,关塞之为用,秦时为防备山东诸侯,如今,文帝是天子,东方具有实力的诸侯藩国也可以借助关塞,抗拒朝廷,他们在将来会挑衅天子的权威,若假以时日,天下会重新回复到秦与六国之旧态势;《新书·大都》又曰:“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惠王之子,亲兄之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诸侯藩国势必在血缘上与朝廷“今上”越来越疏远,甚至形如陌路之人。故此,朝廷岂会容忍藩国存在!朝廷与藩国的关系只会日益对立,削与不削仅仅是时机问题。在另一端,藩国也深知前途渺茫,所以《新书·藩彊》曰:“以前观之,其国最大者反最先……”此乃朝廷逼之在先,而藩国反之在后,两者之间,削与反削,一触即发,无可避免;《汉书·贾谊传》记载贾谊在文帝朝上疏陈政事,他谈及:“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朝廷已视齐、赵、楚为心腹之患,观文、景政治发展之趋势,果然不出贾生之所料。(《汉书·贾谊传》云:“后十年,文帝崩,景帝立,三年而吴、楚、赵与四齐王合从举兵,西乡京师,梁王扞之,卒破七国。”)
朝廷削藩的次序,透露出亲疏有别的时间差,譬如,首先清除异姓诸侯王以及部分高祖功臣,其次则选择同姓诸侯王之血缘关系较疏远者,以至最终解决藩国之困扰。而叛乱为何发生于七国?这是有原因的,吴、楚是汉高祖分封兄弟建立之藩国,而作为代王(汉文帝)之子的景帝,血缘与之已较疏远,而且,血缘作为巩固政治的纽带作用已经荡然无存,而吴王却依然占有广袤富庶的土地;而当年吕氏覆灭,在大臣拥立新主时,齐王、代王(孝文帝)曾经是竞争的两方,最后代王胜出,成为文帝,故而,两者间隐藏著历史的积怨,此大概是削藩伊始,七国就沦为祭刀之首选的原因。
现分别加以分析,印证其中的必然性逻辑。《史记·淮南衡山济北王传》引述伍被劝谏淮南王的话曰:“夫吴王赐号为刘氏祭酒,复不朝,王四郡之众,地方数千里,内铸消铜以为钱,东煮海水以为盐,上取江陵木以为船,一船之载当中国数十两车,国富民众。行珠玉金帛赂诸侯宗室大臣,独窦氏不与。”此一则体现吴王富可敌国,令人垂涎,《庄子·人间世》云:“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吴国自然经济条件优越,朝廷势必不肯放过这块膏腴之地;二则也反映为了生存,吴王曾采取贿赂朝廷要人的公关手段,《史记·袁盎列传》述及:“吴楚反,闻,晁错谓丞史曰:‘夫袁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计谋。’”从一个侧面可知,吴王也笼络朝廷一些人物,为己游说缓颊。
然而,削藩是文、景帝父子的既定方针,此从贾谊、晁错之进言,略可窥见其端倪。朝廷磨刀霍霍,令此辈一叶知秋,感觉来日无多,已陷于惶惶不可终日矣。
至景帝时期,在诸侯间,此种不安全感显得更加严重,若文帝朝之贾生劝谏削藩尚属政治主张,文帝瞻前顾后,逡巡不前,然则到景帝朝,晁错积极谋划,景帝利剑出鞘,则从纸上谈兵日益变为现实行动,令某些藩国闻到了血腥的气味。景帝削藩,策略高明,采取渐进方式,一则可以逐渐削減藩国之大者的地盘,既可以瓦解其抵御能力,又能挑逗其怒火,藩国若失去理智,铤而走险,朝廷则尽可师出有名,一举歼灭;另则非如此行事,则不能消弭天下舆论之非议,此令景帝起初亦不敢毕其功于一役。
然而,形势发展之迅速,却出乎景帝之意料。在吴王一端,景帝与吴王本有心结,在文帝朝,吴王的太子来朝廷觐见,偶然间,竟与皇太子发生争执,皇太子强横,竟打死了吴太子,此皇太子就是孝景帝,此杀子之仇造成吴王内心之痛,自不待言,这或许成为吴王日后带头谋反的一个重要原因;而在朝廷一端,吴王铸铜为钱,煮海为盐,《史记·吴王濞列传》记载:“吴有豫章郡铜山,即招致天下亡命者盗铸钱,东煮海水为盐,以故无赋,国用饶足。”吴国无赋,利于博取人心,《管子·轻重》引管子谈轻重曰:“故为国不能来天下之财,致天下之民,则国不可成。”借助盐铁及商业贸易,吴国尽可以来天下之财、致天下之民,吴王如此经营国中之国,更令朝廷不能释怀;盐铁几乎是当时简单社会生产之荦荦大端,《管子·地数》曰:“恶食无盐则肿。”《管子·轻重》又曰:“国无盐则肿。”海盐含碘,当时人已经发现“无盐则肿”,此危及人之生命,所以吴国、齐国等关东诸侯所产之盐,属于战略物资,乃国本之所系。观《盐铁论》,争议盐铁,兹事体大,朝廷设盐官、铁官,可知私自铸钱和擅鱼盐之利,朝廷不忍坐视不问,文景之世,吴国已经导致朝廷侧目,所以吴王厄运难逃。
《史记·吴王濞列传》云:“及孝景帝即位,(晁)错为御史大夫,说上曰:‘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故王孽子悼惠王王齐七十馀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馀城,兄子濞王吴五十馀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郄,诈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文帝弗忍,因赐几杖,德至厚。当改过自新,乃益骄恣,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诱天下亡人,谋作乱。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晁错所谓“三庶孽”之封地,几乎占据了关东疆域之精华,如果他们不受干预,则足以与关西朝廷分庭抗礼。文帝虽也属于“庶孽”,然已经凌驾于诸侯之上了,而晁错所言其实说中了景帝之内心思想,更激发他重整朝廷与“三庶孽”关系之决心。徐复观《两汉思想史》专章论述《汉代专制政治下的封建问题》透过《汉书·诸侯王表》之序,他指出:“在上面的概略叙述中,不难了解,文帝景帝,是消灭前帝所封之封土以为己子之封土;既可以弱较疏者之权,又可以张自己之势。”(徐复观《两汉思想史》,学生书局1993年版,第171页)这完全符合文、景帝削藩之心理。
《史记·吴王濞列传》承上接着叙述:“三年冬,楚王来朝,晁错因言楚王戊往年为薄太后服,私奸服舍,请诛之。诏赦,罚削东海郡。因削吴之豫章郡、会稽郡。及前二年赵王有罪,削其河间郡。胶西王卬以卖爵有奸,削其六县。”晁错的意思,解决藩国问题,一言以蔽之,长痛不如短痛也。
对于景帝、晁错削藩谋略,吴王中大夫应高以吴地俚语“舐糠及米”来形容,堪谓一针见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史记·吴王濞列传》云:“汉廷臣方议削吴。吴王濞恐削地无已,因以此发谋,欲举事。”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此时不反,日后更无机会了。
关于楚王戊也参与谋反,其缘起则与吴王大致相似,上述所谓“楚王戊往年为薄太后服,私奸服舍”,纯属莫须有之罪。薄太后是文帝之母,而刘戊则是高祖弟楚元王刘交之孙,他继承楚王王位,视馀荫为应得。按《史记·外戚世家》记载:“薄太后后文帝二年,以孝景帝前二年崩,葬南陵。”薄太后虽然是今上的祖母,然而,刘戊与薄太后亲情关系十分疏远,所谓“为薄太后服”,仅仅是以表哀悼的形式,值此期间,在自己藩国,楚王与女性发生性行为,此属宫闱之内、衽席之上,却无端遭到举报,定为罪状,以至于受削地之惩罚。
《史记·楚元王世家》云:“王戊立二十年,冬,坐为薄太后服私奸,削东海郡。春,戊与吴王合谋反。”
《汉书·楚元王传》云:“王戊稍淫暴,二十年,为薄太后服私奸,削东海、薛郡,乃与吴通谋……”
可见这种强加之罪,是可忍,孰不可忍,楚王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汉书·楚元王传》云:“二十一年春,景帝之三年也,削书到,遂应吴王反。”
至于七国之反中的胶西王卬、济南王辟光、菑川王贤、胶东王雄渠,按《史记·齐悼惠王世家》记载,是齐悼惠王之子。而吕后身后,当时的齐王,也就是齐悼惠王之子刘襄继承齐王王位,他曾经与其舅父驷钧一起,蠢蠢欲动,想谋取汉刘之大位,却由于暴露强势的一面,众大臣最后选择代王,也就是汉文帝。所以,文帝分封齐悼惠王之子为四齐王,盖属权宜之计,他们被定位为朝廷的异己势力,遭到铲除,绝对是早晚问题(清全祖望《题汉书城阳景王传后》曰:“城阳、济北两王并预诛诸吕之谋,而论功则城阳更大。文帝以其初将立齐王而绌之,亦已隘矣,遂使济北卒以失职反,而城阳独不有怨望之迹,贤哉!”《鲒埼亭集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290页)。
而关于赵王遂其人,即使语焉不详,然而《汉书·高五王传》记载孝文即位之初,就曰:“已立其长子遂为赵王。遂弟辟彊及齐悼惠王子朱虚侯章、东牟侯兴居有功,皆可王。”此所谓有功,指在吕后乱政后期,此辈挺身而出,捍卫刘氏,足见其性格强悍且胸有主见,同时也折射此辈对于皇位亦不无觊觎之心。至于造化弄人,代王有幸成为天子,此虽令他们始料未及,却并不认同。故此,此辈当年之峥嵘,难免不在新主内心留下阴影,文帝立东牟侯兴居为济北王,然而,在文帝朝,济北王兴居就乘机作乱。这便埋下文、景帝针对赵王等的隔膜、防范之心,非除之而后快。
(作者单位: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