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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诗词的理解与误解(十)

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

[宋]苏轼

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关于“君是南山遗爱守”

胡云翼先生《宋词选》注曰:“南山遗爱守——颂扬朱寿昌是一个好官,遗留下仁爱的政绩。南山,即终南山。按朱寿昌早岁曾任陕州通判,终南山在陕州之南,故称为南山遗爱守。通判位次于太守,亦称通守。”(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82页)

按:宋王存《元丰九域志》卷三《陕西路》曰:“大都督府,陕州,陕郡,保平军节度。……治陕县。”即今河南三门峡市及陕县一带。又曰:“长安(县)……有终南山。”北宋之长安县,其地今属西安。两地相去甚远。说“终南山在陕州之南”,是错误的。且所谓“守”,是宋人对州郡长官即“知州”的习称。通判固然可称“通守”,但“通守”毕竟不是“守”,也不能称“守”。因此,说朱寿昌曾任陕州通判,故称“南山守”,无论从行政地理的角度还是从职官称谓的角度来看,都是说不通的。再说,《宋史》卷四五六《朱寿昌传》于其“通判陕州”只用此四字一笔带过,并没有提供任何“遗爱”于当地百姓的事迹。

《宋史》本传记载朱氏所担任过的州郡差遣,除通判陕州外,还有通判荆南(今湖北荆州一带)、权知岳州(今湖南岳阳一带)、知阆州(今四川阆中一带)、知广德军(今安徽广德一带)、通判河中府(今山西永济一带)、知鄂州(今湖北武汉市武昌区一带)等。比较之下,这些地区离终南山就更远了。

于是,我们不得不怀疑苏轼此词有文字传写的错误。

窃以为“南山”当是“山南”的倒置之讹。理由如下:

一、 “君是”二句对仗,“南山”对“剑外”不甚工。如乙作“山南”,方位字“南”和“外”处在相同的位置(第四字)上,就齐整了。当然,古人对仗有“蹉对”法,“南山”不一定非得乙作“山南”才可以对“剑外”。因此我们也不把它看作首要和唯一的根据,关键还在下面。

二、 朱寿昌在知鄂州之前曾知阆州,而阆州在唐代属于山南道。《新唐书》卷四《地理志》四《山南道》曰:“阆州阆中郡,上。”古代文学作品中习以前代地理专名指称本朝相应的地理专名,唐人用汉,宋人用唐,属于常识范围,例多不赘。

三、 更重要的是,《宋史》本传详细记载了朱寿昌知阆州时的一桩德政:“知阆州,大姓雍子良屡杀人,挟财与势得不死。至是又杀人,而赂其里民出就吏。狱具,寿昌觉其奸,引囚诘之曰:‘吾闻子良与汝钱十万,许纳汝女为妇,且婿汝子,故汝代其命,有之乎?’囚色动,则又擿之曰:‘汝且死,书券抑汝女为婢,指钱为顾直,又不婿汝子,将奈何?’囚悟,泣涕覆面,曰:‘囚几误死!’以实对。立取子良正诸法。郡称为神,蜀人至今传之。”苏轼是蜀人,发生在蜀地,由他友人审理的这一案件,他不会不风闻。其词称朱寿昌为“山南遗爱守”,或与此有关。至少,这是朱氏之所以“遗爱”于阆州百姓的许多事迹中的一件。要之,“君是山南遗爱守”不应是词人随口奉承的溢美之词。

四、 从这首词的行文脉络来看,上片是贴紧了鄂州与蜀中两地,朱寿昌和自己两人的交叉关系在作文章。“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城春色”,说长江从自己的家乡蜀中奔流而下,经过朱寿昌现在所任职的鄂州。自己和蜀中为一方,朱寿昌和鄂州为另一方,本来没什么瓜葛;但一条长江,却将双方联系了起来。“君是山南遗爱守,我是剑外思归客”,说朱寿昌曾在蜀中作过官,自己则本是蜀人,想回蜀地。由于彼此都与蜀中有关,那么双方的关系就更亲近了一层。“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是总束上文:正因为这种种缘分,自己对朱寿昌所在之鄂州的自然风光、人文历史岂能无动于衷?所以愿将自己的感想,殷勤地向朱诉说。这一长段文字,环环相扣,逻辑是很严密的。倘若“君是”句不指朱寿昌在蜀中知阆州时事,则线断珠散,文义便无法贯穿了。

关于“江表传,君休读”

胡云翼先生《宋词选》注曰:“《江表传》——记载三国时吴国的人物事迹,此书今不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82页)

按:《江表传》,晋人虞溥撰,已佚。但《三国志》南朝宋裴松之《注》多有引用,虽非完璧,而管中窥豹,仍可略见一斑。裴《注》所引,以《吴书注》为最多,可知该《传》是以记载孙吴历史为主;《蜀书注》中也有不少,可知该《传》兼载蜀汉事迹,但其内容每与孙吴之人之事有关;《魏书注》中仅引了一条,但却至关重要。原文曰:“献帝尝特见虑及少府孔融,问融曰:‘鸿豫何所优长?’融曰:‘可与适道,未可与权。’虑举笏曰:‘融昔宰北海,政散民流,其权安在也!’遂与融互相长短,以至不睦。公以书和解之。虑从光禄勋迁为大夫。”这里的“公”指曹操。“虑”即郗虑,字鸿豫,建安初官侍中,后为光禄勋,终御史大夫。他与孔融不和,竟承曹操风旨,构陷孔融于罪。此条记载曹操专权时献帝朝臣互相攻讦之事,人物、史实均与孙吴了不相涉。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江表传》主要记载孙吴历史,亦间及蜀汉和献帝朝之事。

苏轼词说“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从这文义上来推测,《江表传》中当记载有祢衡被杀之事,否则词人何必要劝朱寿昌“休读”《江表传》呢?不读《江表传》,或许是害怕看到其中关于祢衡遇难的记载,因为它使人伤心。玉楼春·闻笛

[宋]王武子

红楼十二春寒恻。楼角何人吹玉笛。天津桥上旧曾听,三十六宫秋草碧。昭华人去无消息。江上青山空晚色。一声落尽短亭花,无数行人归未得。

关于“昭华人去无消息”

胡云翼先生《宋词选》注曰:“昭华人去无消息——被金兵掳去的徽、钦二帝及其妃嫔们都没有来归的消息。昭华,宫廷里的女官名。这里是泛指。《南史·后妃传序》:‘昭华,魏明帝所置。’又:‘(宋)孝武孝建三年……又置昭仪、昭容、昭华,以代修华、修仪、修容。’”(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59页)

按:这里的“昭华”并非宫廷女官,故不能泛指妃嫔,更不能包括徽、钦二帝。

窃考“昭华”本是美玉之名。《淮南子》卷二《泰族》曰:“尧治天下,政教平,德润洽。在位七十载,乃求所属天下之统,令四岳扬侧陋。四岳举舜而荐之尧,尧乃妻以二女,以观其内;任以百官,以观其外。既入大麓,烈风雷雨而不迷。乃属以九子,赠以昭华之玉,而传天下焉。”汉高诱《注》曰:“昭华,玉名。”《楚辞》卷一七汉王逸《九思》曰:“抱昭华兮宝璋,欲衒鬻兮莫取。”其自注亦曰:“昭华,玉名。”

后来,也用以称玉管。晋葛洪《西京杂记》卷三曰:“(汉)高祖初入咸阳宫,周行库府,金玉珍宝不可称言。尤惊异者,有……玉管长二尺三寸,二十六孔,吹之则见车马山林隐辚相次,吹息亦不复见,铭曰‘昭华之琯’。”又《晋书》卷一六《律历志》上曰:“传云……至舜时西王母献昭华之琯,以玉为之。”又唐杜牧《出宫人》诗二首其一曰:“闲吹玉殿昭华管。”李商隐《昭肃皇帝挽歌辞》三首其三曰:“莫验昭华琯。”司空图《成均讽》曰:“揖璇玑养命之符,受帝女昭华之琯。”

再后来,由于笛和管同为管乐器,而且笛也有用玉制作的,故宋人诗词里又混用来称玉笛,或泛指笛及笛曲。如晏几道《采桑子》(双螺未学同心绾)词曰:“月白风清,长倚昭华笛里声。”文同《上亭北轩对月吹笛得才元舍人昭华引醉霜月草堂吟皆诗谱也》诗三首其一曰:“夜深一笛《昭华引》,吹满千岩万壑中。”

王诜《鹧鸪天》(才子阴风度远关)词曰:“临风更听昭华笛,簌簌梅花满地残。”谢逸《送王禹锡》诗二首其二曰:“安得昭华吹玉笛,满船明月送君行。”萧允之《渡江云·春感用清真韵》词曰:“徘徊伫立,似玉笛、三弄《昭华》。”

王武子这词既以“闻笛”为题,则其“昭华”自当指“笛”。所谓“昭华人去无消息”,字面上只是说“吹笛人去无消息”。当然,考虑到上片有“天津桥上旧曾听,三十六宫秋草碧”句,这里的“昭华人”当指昔年宫中的吹笛人。就此而言,引申出哀伤“被金兵掳去的徽、钦二帝及其妃嫔们”不得归来之意,也是说得通的。但此词之所哀伤者,不止于此。因为据《宋史》卷二二《钦宗纪》记载,被掳北去的不仅是徽、钦二帝及其妃嫔等少数人,更有“官吏”“内侍、技艺、工匠、倡优”等一大批人。观此词末二句“一声落尽短亭花,无数行人归未得”之“无数行人”四字,其义自见。水龙吟

[宋]陈亮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关于“金钗斗草,青丝勒马”

胡云翼先生《宋词选》注曰:“金钗斗草——拔下头上的金钗来作斗草的游戏。”又曰:“青丝勒马——用青丝绳做马络头。古乐府《陌上桑》:‘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21页)

按:“金钗斗草,青丝勒马”二句,不能光从字面上去解释。这实际上是一幅完整的春游图画。“金钗”句是说一群游春的女子在用首饰当赌注,作“斗草”的游戏;“青丝”句则是说有个骑马踏青的男子看上了一位斗草的姑娘,勒住缰绳,迟迟不忍离去。在古代,此类春游中的风流韵事,是诗人、词人津津乐道的写作素材。如李白《陌上桑》诗曰:“美女渭桥东,春还事蚕作。五马飞如花,青丝结金络。不知谁家子,调笑来相谑。”敦煌曲子词《菩萨蛮》曰:“清明节近千山绿,轻盈士女腰如束。九陌正花芳,少年骑马郎。罗衫香袖薄,佯醉抛鞭落。何用更回头,谩添春夜愁。”宋无名氏《九张机》词曰:“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皆是其例。陈词中的“青丝勒马”,表现形式虽然不同,情节与性质却是一样的。

关于“翠绡封泪”

胡云翼先生《宋词选》注曰:“翠绡封泪——这句写别后,翠巾里还残留着泪痕。”(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21页)

夏承焘、盛弢青先生《唐宋词选》注曰:“翠绡封泪:《丽情集》:‘灼灼(妓女名)与裴质善,遣人以软绡聚红泪为寄。’”(中国青年出版社1981年版,第162页)

按:二说相较,夏承焘、盛弢青先生的理解是正确的。但其所引却非《丽情集》原文。宋张君房《丽情集》此条原文是:“灼灼,锦城官中奴。御史裴质与之善。裴质召还,灼灼每遣人以软红绢聚红泪为寄。”

又,在陈亮之前或同时,唐宋诗词中屡见“寄泪”“封泪”语。如唐杜甫《因许八奉寄江宁旻上人》诗曰:“不见旻公三十年,封书寄与泪潺湲。”孟郊《车遥遥》诗曰:“寄泪无因波,寄恨无因辀。”沈彬《塞下》诗三首其二曰:“陇月尽牵乡思动,战衣谁寄泪痕深。”宋苏辙《鲁元翰中大挽词二首》其二曰:“无复放怀哗笑语,挽诗空寄泪潺湲。”贺铸《吴音子·拥鼻吟》词曰:“拥鼻微吟,断肠新句。粉碧罗笺,封泪寄与。”吕渭老《醉蓬莱》(任落梅铺缀)词曰:“梦笔题诗,帊绫封泪,向凤箫人道。”陆游《有自蜀来者因感旧游作短歌》诗曰:“不成题句写幽情,一幅鲛绡空寄泪。”何籀《宴清都》(细草沿阶软)词曰:“青丝绊马,红巾寄泪,甚处迷恋。”皆是其例,可以参看。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