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唐诗学的政治、文化背景王理在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序中云:“古帝王有天下,或受于人,或起而取之,尧、舜禅让,汤、武吊伐,厥时义大矣……三代而降,其盛者曰汉曰唐曰宋。夫子言‘革之时’,盖谓必有不得其义者矣,彼近代是也。皇元起朔方,绍帝运,接天统,资始于天,不因于人,遂大作明命,训咸宇内。一启而金人既南,辽海和辑;再启而西域率服,遂拓坤隅;三启而靖河北,秦晋戡集,河南是同,分宗子以方社,胙工臣之土;四启而庸蜀是柔;五启而江汉奄从,赵氏为臣……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而崇极配天矣。”蒙古这支崛起于朔方大漠的少数民族,金戈铁马,所向披靡,先后殄灭夏、金、宋,入主中原,“绍帝运”而“接天统”,成为上继汉、唐、宋的“正朔所在”。但这也是华夏民族第一次全部落入少数民族统治之手,中国的社会结构因此起了重要的变化,社会思潮、儒士命运亦发生了剧烈的变动。对元统治者而言,其统治经历了一个由漠视汉文化到吸纳汉文化的转变;对儒士而言,则经历了一个由“华夷大防”到“以华变夷”的转化。欲研究这一时代的文学和文学观念,必先考察当时政治、社会、文化状况。
蒙元之汉化政策与元代文教之昌
蒙古帝国虽以鼎盛的武力,几欲征服世界,但这个“马上得天下”的游牧民族,文化上十分落后。1204年,成吉思汗命畏兀儿人塔塔统阿以畏兀儿字母制定蒙古文字,这是蒙古人正式有通行的文字之始。至世祖忽必烈时,始命八思巴作蒙古新字,颁布诏书始用新蒙古文。
蒙古与中原文化隔膜甚深,在成吉思汗、窝阔台、蒙哥三朝,仅有失吉忽秃忽、耶律楚材等极少大臣通晓、喜爱汉族文化。太宗窝阔台时,竟有中使别迭等人提出:“汉人无补于国,可悉空其人,以为牧场。”(《元史》卷一四六《耶律楚材传》)幸得耶律楚材阻止,才免去中原文化的一场浩劫,保全无数生民之性命。然由此也可知蒙古人初期对中原文化漠视的程度。
整个元朝,政治地位上一直有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等级之分。陶宗仪《辍耕录》称蒙古有72种,色目有31种、汉人有8种。而汉人、南人地位低下,颇受歧视。政治上,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最高长官,必以蒙古人任之。科举上,蒙古、色目为一榜,汉人、南人为一榜;法律政令上亦不同制如1337年伯颜令:北人殴打南人,南人不得还手;顺帝下诏禁汉人、南人学蒙古、色目文字等。;铨选制度上,怯薛、恩荫、岁贡、国子学等均含民族歧视。甚至在顺帝至元三年(1337)丞相伯颜请杀全国张、王、李、赵、刘五姓汉人,其轻视乃至仇视汉人一至如此。这些均反映出蒙元贵族对汉文化态度的一个方面。
然而,汉文化在元代不但得以保存,甚而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这体现了汉文化强大的生命力和兼容性。陈垣称元朝“儒学、文学,均盛极一时”,又云:“汉、唐、清学术之盛,岂过元时!”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页133。对元代文学、学术推崇备至。元朝学术、文学之盛确为事实。儒学方面,程朱理学由南宋的一个重要学术流派而发展为一代官学。文学上,更是彬彬为盛,蔚为大观。《全元散曲》收入小令3853支,套曲457套,曲家212人;《全元文》收入作家3000余位,作品30000余篇。《御制元诗选》收入元诗11525首,据今人杨镰《元诗史》统计,今存元诗人4000名左右,诗约124000首。杨镰:《元诗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页58。仅从这些数字,即可见元代文学繁荣之一斑。究其原因,实与元代儒臣文士苦心竭力,促使蒙主推行汉化政策、大兴文教有关。元代推行汉化,文教昌隆,书院普及、诗社林立、书业发达,显示出汉文化强大的生命力和同化力。元代唐诗学正是形成和发展于这一背景中。
一、汉化政策之推行
蒙主最初对汉文化的了解,来自亡金儒士,耶律楚材为其中最为关键的人物。他曾为金左右司员外郎,后为太祖成吉思汗、太宗窝阔台重用。耶律楚材首先为蒙人建立了以汉法治理汉地的原则。太宗二年(1230),立十路课税所,设立使、副二员,以儒者任之,此为任儒为官之始。太宗八年(1236),立编修所于燕京,经籍所于平阳,初开文治之端。尤为重要的是,太宗九年秋,窝阔台令开科取士,儒生被俘为奴者,亦得就试。这次考试,“得士凡四千三十人,免为奴者四分之一”(《元史》卷一四六《耶律楚材传》)。这场通过考试而区分儒户的行动,被视为元朝科举的滥觞,意义颇为重大。从此儒户免除了俘籍与兵役,又恢复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得有余力从事学术与文艺。
世祖忽必烈是第一位全面实行汉化的君主。他十分尊崇儒学,倾心汉文化。《经世大典序》云:“世祖之在潜藩也,尽收亡金诸儒学士及一时豪杰知经术者而顾问焉。”可知忽必烈未即汗位时,已收罗了众多深通儒术的名流。1251年,其兄蒙哥即位,忽必烈总理漠南汉地军国事务,开藩府于金莲川,以其为据点,崇儒揽士更胜于前。虞集《翰林学士承旨董公行状》云:“(忽必烈)又使为使召遗老于四方,而太舒窦公默、左丞姚公枢、鹤鸣李公俊民、敬斋李公冶、玉峰魏公璠偕至,于是王府得人为盛。”(《元文类》卷四九)这些人中不少成为了中统、至元时期的重要儒臣。1252年,忽必烈接受张德辉、元好问所奉之“儒教大宗师”尊号。同年两令燕京等处修复孔庙,并免除儒户兵赋。其“好儒之名”,广为传布,儒士们交相荐引,投附藩府。其中有北方一代理学宗师许衡,及郝经、商挺、王磐、赵复、宋子贞、徐世隆、刘肃、李昶、张易、王恂、李德辉、赵良弼等,可考者约60余人。这些儒者文士,为实行汉化、推行文治,殚精竭虑,为保存中原文化,为中统、至元间文治之兴,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忽必烈于1260年继大汗之位。此年,郝经向忽必烈上《立政议》疏,指出:“昔元魏始有代地,便参用汉法。至孝文迁都洛阳,一以汉法为政,典章文物,粲然与前代比隆。”(《元文类》卷一四)许衡亦言:“考之前代,北方之有中夏者,必行汉法,乃可长久。”(《时务五事》,《元文类》卷一三)这些主张无疑对忽必烈全面施行汉法汉制有重要的推动作用。中统元年(1260),建立最高行政机关中书省;中统四年(1263),设最高军事机关枢密院;至元五年(1268)设御史台,掌纠察百官善恶、政治得失。至此,依汉法而建立的中央政府机构完成。至元八年(1271)正式改国号为大元,“盖取《易经》‘大哉!乾元’之意”。另外,中统二年(1261)设翰林国史院,至元八年(1271)立京师国子学,至元二十四年(1287)正式立为国子监学,至元二十九年(1292)连地处偏远的云南诸路亦设学校。文教开始迅速兴盛起来。
至元二十四年(1287),诏令程钜夫到江南访求贤才、遗逸,此事对元代儒学、文学的发展颇具意义。程钜夫荐举南士20余人,忽必烈皆加重用。南方大儒吴澄、名流叶李、赵孟頫、袁桷等相继入朝,江南儒生文士亦纷纷北渡,使南北学术、文学在隔绝百余年后得以交流、融合,成为儒学、文学发展的一大契机。一时间文物粲然,鼎革一新。
成宗铁木耳继位,任不忽木为平章军国事,不忽木曾师从王恂、大儒许衡,深通儒学,因而,元贞、大德时期,继续施行儒治与文教,大都兴建庙学,选名儒为学官,采近臣子弟入学;明诏中外崇奉孔子;把一批年高望重的文士,王恽、阎复、耶律有尚等安置在翰林、集贤,优加奉养。大德十一年(1307),初即位的武宗加封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王。这些举措进一步推动了学术文化的发展。
仁宗雅爱文学、崇尚儒术,为忽必烈之后汉化最深的君主。他幼年即师从名儒李孟,《元史·仁宗本纪》云:
仁宗天性慈孝,聪明恭俭,通达儒术,妙悟释典,尝曰:“明心见性,佛教为深;修身治国,儒道为切。”又曰:“儒者可尚,以能维持三纲五常之道也。”平居服御质素,澹然无欲,不事游畋,不喜征伐,不崇货利。(卷二六)
可见浸染儒术之深。
仁宗尚文治,特重国史院。皇庆元年(1312),升翰林国史院秩从一品,云:“翰林、集贤儒臣,朕自选用,汝等毋辄拟进。人言御史台任重,朕谓国史院尤重;御史台是一时公论,国史院实万世公论。”(《元史》卷二四《仁宗本纪》)皇庆二年(1313),建崇文阁于国子监。以宋儒周、二程、张、邵、朱及元朝大儒许衡从祀孔子庙廷。又大兴学校,欲立教以化天下,先后置辽阳、四川、甘肃、云南儒学提举司,使穷乡僻邑亦得受儒教之化。其敦崇文化、尊孔尚儒,用力颇深。
延祐元年(1314),仁宗恢复科举,“朕所愿者,安百姓以图至治,然匪用儒士,何以致此!设科取士,庶几得真儒之用,而治道可兴也”(《元史》卷二四《仁宗本纪》),“求善治必用真儒”是其治国之道。延祐开科举是元代文化史上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这是蒙人汉化进程中的一次重大飞跃。从“悉空其人,以为牧场”的议论到此时的“科举取士”,时间不过半个多世纪。它意味着元代大儒们“以夏变夷”理想的初步落实。将程朱理学“定为国是”,亦成明清两代取士之定制,可见影响之巨。《元史·选举志序论》云:
元初,太宗始得中原,辄用耶律楚材言,以科举选士。世祖既定天下,王鹗献计,许衡立法,事未果行。至仁宗延祐间,始斟酌旧制而行之,取士以德行为本,试艺以经术为先,士褒然举首应上所求者,皆彬彬辈出矣。(卷八一)
可知科举之行颇为不易,而儒者文士终得从科举中“彬彬辈出”。延祐二年(1315),取进士56人,张起岩登进士第一,杨载、欧阳玄、许有壬、黄溍、陈泰、王沂同科登第,皆为一时俊彦,其中杨载为“元诗四大家”之一,欧阳玄、许有壬为文章大家,黄溍名列“儒林四杰”,亦颇见文采风流。
仁宗时期,南北学风、文风得到了充分融合,理学与文学亦相融无碍。世祖一朝所重用的儒臣,还多为纯粹的理学大家,如许衡、姚枢、窦默、王恂等,至仁宗朝,儒臣则多是名儒兼为文士,如吴澄、虞集、元明善、揭傒斯、欧阳玄、黄溍等皆然。仁宗待之最厚的赵孟頫,更为书、画、诗、文俱绝的文士。《元史·赵孟頫传》云:
帝眷之甚厚,以字呼之而不名。帝尝与侍臣论文学之士,以孟頫比唐李白、宋苏子瞻。又尝称孟頫操履纯正,博学多闻,书画绝伦,旁通佛、老之旨,皆人所不及。有不悦者间之,帝初若不闻者。又有上书言国史所载,不宜使孟頫与闻者,帝乃曰:“赵子昂,世祖皇帝所简拔,朕特优以礼貌,置于馆阁,典司述作,传之后世,此属呶呶何也!”(卷一七二)
仁宗以孟頫比李白、苏子瞻,盛称其“书画绝伦”、“旁通佛、老之旨”,可见仁宗对汉文化浸染的程度。至此,蒙主对汉文化的吸取已由初期的重在以儒治国,建立制度、秩序,尚功利实用,进而到好尚文艺,这是深层汉化的表征。因而,延祐时期,人文称盛,名儒硕学,才子文人,“磊落相望”。吴澄、虞集、元明善、揭傒斯、欧阳玄、杨载、范梈、许有壬、黄溍、吴莱、柳贯、吴师道或聚于京师,或游于江南,讲经论道、吟诗作画,成为“延祐之治”的重要标志。
其后,文宗皇帝亦为爱好中原文化的君主,《元史纪事本末》载其颇好中国书史。天历二年(1329),立奎章阁学士院。又敕翰林国史院、奎章阁学士,以虞集、赵世延为总裁,采辑元朝典故,仿唐、宋《会要》,著成《经世大典》。此间学术、文学承延祐之盛,并得以继续发展。
顺帝为元代最后一位君主,在位35年,其荒淫无道,政事不修,终致亡国。然顺帝时期,虽前有伯颜的专权骄横,仇视汉人和汉文化,后又用宠臣哈麻等,政事日坠,但其间也有著名的贤相脱脱二度执政。脱脱任中书右丞相时,开经筵,修辽、金、宋三史,教化文治,仍粲然可观。但社会风气、审美趣尚,与延祐、天历时期已有明显不同。
在整个蒙主推行汉化的过程中,一批又一批“慨然以羽翼斯文”、“兴复斯文、道济天下”为己任的儒者文士,“以华变夷”,“赞成文明”,使汉文化统绪不坠,学术、文学得以繁兴,功不可没。
二、文教之昌
因汉化政策之推行,元代文教昌隆,具体表现为书院、学校颇为兴盛,民间诗社众多,书业发达。这些都为元代唐诗学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书院制度之起,可溯源于孔子之设讲堂,汉朝之立精舍。书院之名始于唐,《唐六典》载:“开元十三年,改集贤殿修书所为集贤殿书院。”宋代讲学风气大盛,两宋书院约300余所,其中,庐山白鹿洞书院、长沙岳麓书院、商邱应天府书院、登封嵩阳书院四大书院,名盛一时。元代书院更甚于宋,最早的太极书院建于太宗八年,其后书院遍及全国,《续通考》载之甚详,新立者不下百所。书院之外,元代京师有国子学,地方有各州府县学校,且教育之权,仍操于汉儒文士之手,这对于汉文化的保存和传承有着重要的意义。
据何佑森《元代书院之地理分布》一文分析,元代书院大致分布于长江、赣江流域,即以江西为最盛,浙江、福建次之,再次为湖南、江苏、广东等地,这“与元代经学、史学、子学、文学的地理分布走上同一趋势”何佑森:《元代书院之地理分布》,《新亚学报》第一卷第二期。。这些书院、学校的大力兴办,正是学术普及、文化繁兴的重要原因。考察元代文学家的地理分布,呈现明显的地域性特征,就唐诗学而言,亦有三大中心:大都、江西、浙江,正与书院、学校的发达地区较为一致。同时,不少重要的诗论家,曾出任书院山长,或学校儒学教授,如浙江一地,袁桷为丽泽书院山长,吴莱为长芗书院山长,戴表元为信州教授、仇远为粟阳教授、白珽为常州教授。江西一地,王义山掌江西学事,赵文为清江教授,刘壎为延平教授,刘将孙为延平教授、临汀书院山长等。他们以书院、学校为中心,倡扬儒学思想、从事文学活动,造就了不少儒学、文学人材。
元代诗社林立,诗人同题集咏盛况空前。至元二十三年(1286),吴渭于杭州首倡结“月泉吟社”,并以《春日田园杂兴》为题征诗,竟有2375人应征。整个元代同题集咏的记载比比皆是,其中,廉氏万柳堂、许氏圭塘别墅、倪氏清阁、顾氏玉山草堂、铁崖小蓬莱、来复慈溪定水寺等处,更是著名的诗人聚集地,由此可知元代诗事之繁兴。明人李东阳《麓堂诗话》说:“元季国初,东南人士重诗社。每一有力者为主,聘诗人为考官,隔岁封题于诸郡之能诗者,期以明春集卷。私试开榜次名,仍刻其优者,略如科举之法。”元人好诗之风可见一斑。
元代书业也颇为发达。宋庆历年间发明活字版,使印刷术有了一大飞跃。元代王桢更创木活字及活字版韵轮,因而元代官私刻书十分风行。官方刻书机构有国子监、兴文署、各路儒学,所刻书籍包括经、史及诸家诗文。私家刻书、书坊刻书更甚于宋。大量诗文著作得以刊刻和流布,其中有不少唐人诗集,如《集千家注批点杜工部诗集》20卷、文集2卷,《分类补注李太白诗》25卷,《李长吉歌诗》4卷,《唐音》14卷,《三体唐诗注》6卷宋人周弼选、元人圆至注,一名《唐诗说》。,《注唐诗鼓吹》传为元好问选,元郝天挺注。等,使唐诗得到了广泛的普及。上述之种种,都为元代唐诗学的兴盛创造了良好的环境。
第二节元代理学与文学之关系〖1〗一理学之兴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例举元时尊孔崇儒的诸多事例,云:
元时并不轻视儒学,至大元年加号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王,延祐三年,诏春秋释奠,以颜、曾、思、孟配享,皇庆二年,以许衡从祀,又以周、程、张、朱等九人从祀,至顺元年,以董仲舒从祀,至正廿一年,以杨时、李侗等从祀。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页133。
这是从文庙的角度来考察元代的崇儒风气。元代理学大倡确为不争之事实。元代的学校,从京师国子学,到遍及各省、府、州、县的地方学校,以及公、私书院,都以教授程朱理学为要,且蒙古子弟、色目人亦得学之。仁宗延祐开科取士,考试试题、程式皆出于《四书》,且以朱氏的《四书集注》为标准。苏天爵《伊洛渊源录序》载元世祖、仁宗时崇儒事迹,云:
昔我世祖皇帝既定天下,惇崇文化,首征覃怀许文正公为之辅相。文正之学,尊明孔、孟之遗经,以及伊、洛诸儒之训传,使夫道德之言,衣被天下,故当时学术之正,人材之多,而文正之有功于圣世,盖有所不可及焉。逮仁宗临御,肇兴贡举,网罗俊彦。其程式之法,表章《六经》,至于《论语》、《大学》、《中庸》、《孟子》,专以周、程、朱子之说为主,定为国是。
世祖一朝,许衡专以伊、洛之学教授生徒,理学人材彬彬为盛。至仁宗,兴科举,“专以周、程、朱子之说为主,定为国是”。程朱理学终由宋代学术流派的重要一支,成为了一代显学,成为了科举取士的程式。
然而,有不少研究者依据元时所谓“九儒十丐”之说,认为元代儒者地位极为低下,儒学受到排斥,此说实有待深入考察。“九儒十丐”之说,出于南宋遗民郑思肖《心史》。明末有人从苏州寺院一枯井中得一铁函,内有署名郑思肖的《心史》。学术界曾倾向于此书乃伪书参见杨镰《真与伪的世纪》,《中国古典文学学术史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而据陈福康《井中奇书考》一书考证,《心史》确系郑思肖所作。《心史·大义略序》云:“鞑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民,九儒十丐,各有所统辖。”自明末至今,这条材料对人们认识元代社会有很大的影响。与此相类者还有谢枋得《送方伯载归三山序》亦云:“滑稽之雄,以儒为戏者曰:我大元制典,人有十等,一官二吏,先之者贵之也;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后之者贱之也。吾人品岂在娼之下、丐之上乎!”(《叠山集》卷六)谢枋得明确说到此为“滑稽之雄,以儒为戏者”,即民间戏谑之词,并非元时制度。“九儒十丐”之说,仅见此二处,其他元人文集、史传均无载。因而“九儒十丐”之说可能为南宋遗民愤激之词,不能简单地以此来定论整个元代的儒士地位。它至多反映了蒙元初期蒙古贵族对于儒学的排斥态度。至世祖即位,“大召名儒,辟广庠序”,儒学地位已发生明显变化。
考察元代理学发展的流程,大体可分三个阶段:即理学北移(统一前),其在全国的传布(统一初期),以及占据统治之地位(仁宗延祐及以后)。
(一)理学北移
元代理学之兴,肇始于蒙古灭金时期,以江汉赵复的北上为起点,北方由此出现了第一批理学大师许衡、姚枢、窦默、郝经等,他们先后受到忽必烈的征辟,成为立纲陈纪、开创新朝的一代名臣。
完整而系统地将理学传入北方,赵复为第一人。1235年,蒙古灭金,进一步南侵,姚枢受命随军搜求儒、道、释、医、卜、酒工、乐人等百工,得江汉理学之士赵复,携至燕京,杨惟中为赵复创建太极书院,以教授生徒,“北方知有程朱之学,自复始”(《元史》卷一八九《儒学传》)。
赵复在太极书院传伊、洛之学,生徒百人。其后,遍游河北、山东,宣扬朱学,影响甚巨。其弟子姚枢曾隐居卫辉,传授其学,刊行朱子诸书,闻名一方。当时许衡亦博学多闻,于学无所不究,后至卫辉访姚枢,第一次见到赵复北传的程朱诸书,深为心折,尽录而归,从此尽弃前学,专事伊、洛,其云:“小学、四书,吾敬信如神明然。能明此,它书虽不治可也。”(《元朝名臣事略》卷八《许衡传》)许衡、姚枢与另一名儒窦默,共居卫辉,旦夕涵咏、切磋精进,成为北方第一批理学大家。尤其是许衡,更为一代宗师,其死后,诏与周、程、张、邵等九人从祀夫子庙廷。北方理学至此得以较系统地传播。
(二)理学在全国的传布
理学在全国的广泛传布,是在忽必烈1260年即位之后。忽必烈设翰林国史院,创诸路提举,又立京师国子学,选朝中百官子弟入读。各府州县皆立学校,至1286年,学校之数,共20000余所,于是“由京师达于郡邑,海隅徼塞,四方万里之外,无不立学”(黄溍《重修绍兴路儒学记》,《金华黄先生文集》卷一○)。此外,又在“先儒过化之地,名贤经行之所,与好事之家出钱粟赡学者,并立为书院”(虞集《考亭书院重建文公祠堂记》,《道园学古录》卷三六)。元朝的学校、书院,一时间遍及全国。
元朝的学校制度由许衡亲手制定。至元八年(1271),许衡出任国子祭酒,创办京师国子学,教授蒙古贵胄及汉人百官之子弟,其云:“国人子大朴未散,视听专一,若置之善类中涵养数年,将必为国用。”(《元史》卷一五八《许衡传》)其法悉取朱子,“先之小学,以端其本;次之群经,以达诸用”(苏天爵《耶律有尚神道碑》,《滋溪文稿》卷七)。其书以朱注《四书》、《五经》为主。在许衡的训导下,一批经过理学熏陶的蒙古贵胄子弟成长起来,他们凭借世袭特权,分据要津,“扬历省台,蔚为国用”(《便民三十五事·议复立国子学》,《秋涧先生大全》卷九○)。“于是数十年,彬彬然号称名卿才大夫者,皆其门人矣”(《元朝名臣事略》卷八《许衡传》)。
同时,各府、州、县官学及书院的教育制度亦大体仿国子学而建,因而朱熹的理学思想开始成为全国通行的思想,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成为了学校的标准教科书。姚燧在《杨公懿神道碑》中说:“今也四海匪独士子,凡筐箧之吏,求售于时,其诵而习,亦先《四书》。”朱子之学,风行天下。
(三)理学在学术思想上占据统治地位
程朱理学在全国的风行,以及一批受理学浸染的蒙古贵胄子弟成长起来,且“蔚为国用”,为科举的恢复准备了条件。仁宗皇庆二年(1313)十月在李孟、程钜夫、许师敬、元明善等的措划下,奏请仁宗,实行科举。这一从世祖初年就开始屡议屡罢的奏请,终在1314年得以实行。考试程式:蒙古、色目人第一场经问五条,《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内设问,用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汉人与南人第一场明经、经疑二问,《四书》内出题,并用朱氏章句集注,复以己意结之。经义一道,各治一经:《诗》以朱熹《诗集传》为主;《尚书》以蔡沈《书经集传》为主;《易》以程颐《易传》、朱熹《周易本义》为主。可见,此一时期,理学已以一种制度的形式成为了时代思想的主导。
从理学之北传,到忽必烈的兴学校,许衡的制定教育模式,以及仁宗的推行科举,理学在由传布、流行到跻身统治地位的发展过程中,对元代社会、政治、思想均发生了深刻的影响,也影响到有元一代之诗文风气,对于元代唐诗观念的形成及流变亦具重要的意义。
三、理学与文学之融合
宋代理学的奠基人程颢云:“今之学者,歧而为三,能文者为之文士,谈经者泥为讲师,惟知道者乃儒学也。”(《二程遗书》卷六)他把“能文者”与“知道者”分开,代表了宋代理学与文学分离的观念。“重道轻文”实为宋代理学家颇为普遍的倾向,其弟程颐对文学的轻视更甚于兄,其云:“《书》云:‘玩物丧志’,为文亦玩物也……古之学者,惟务养情性,其佗则不学。今为文者,专务章句,悦人耳目,既务悦人,非俳优而何?”(《二程遗书》卷一八)视文学为玩物丧志,俳优所为,轻视、排斥文学无过于此。
宋代理学建立了自己的圣学统绪,即“道统”。他们认为,圣人之学自孟子后千年不传,遂以圣人之传人自居,欲“为往圣继绝学”。朱熹弟子黄榦作《文公朱先生行状》称:“由孔子而后,曾子、子思继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后,周、程、张子继其绝,至先生而始著。”在这一统绪中,韩愈这样的文章家都被排除在外。与此同时,宋代文章家也建立了自己的“文统”,他们以欧、苏、王、曾为文章正传,上接唐代韩、柳,又以韩、柳上接六经、四书、《左传》、《国语》、《庄子》、《史记》、《汉书》等,形成了一个与道统抗衡的统绪。
宋代的文、道相分,造成了较深的弊端。当时诗人刘克庄云:“近世理学兴而诗律坏”(《林子显》,《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八),即是感于此而发。后世对此批评甚多,戴良《夷白斋稿序》说:“学者又习于当时之所谓经义者,分裂牵缀,气日以卑;而南渡之末,卒至经学、文艺判为专门,士风颓弊于科举之业。”《四库全书总目·道园学古录》亦云:“文章至南宋之末,道学一派,侈谈心性;江湖一派,矫语山林。庸沓猥琐,古法荡然。”(卷一六七)皆切中“文、道相离”之弊。
元初儒者文士对此亦有深刻反思,戴表元慨叹:“后宋百五十余年,理学兴而文艺绝。”(袁桷《戴先生墓志铭》引戴语,《清容居士集》卷二八)袁桷批评宋人“以理为主,文常患于不工;雕镂委心,茫然而无以畔岸”(《刘内翰文集序》,《清容居士集》卷二一),刘将孙也认为:“尚其文者,不能畅于理;据于理者,不能推之文。”(《赵青山先生墓表》,《养吾斋集》卷二九)皆是指诋文、道分离给学术、文学带来的危害。他们主张文、道并重,道统与文统合一。戴表元在《紫阳方使君文集序》中说:
窃独怪夫古之通儒硕人,凡以著述表见于世者,莫不皆有统绪,若曾、孟、周、邵、程、张之于道,屈、贾、司马、班、扬、韩、柳、欧阳、苏之于文。当其一时及门承接之士,固已亲而得之,而遗风余韵,传之将来,犹可以隐隐不灭。
文统、道统并重,代表了元人普遍的主张。文、道合一的呼声遍及南北:“欲为文取韩柳之辞、程张之理和而一之,方尽天下之妙。”(刘祁《归潜志》卷三引王郁语)“道从伊洛传心事,文擅韩欧振古风”(王恽《挽诗》),“文章以道轻重,道以文章轻重”(《元史》卷一七四《姚燧传》引姚燧语),“以欧苏之发越,造伊洛之精微”(刘将孙《赵青山先生墓表》,《养吾斋集》卷二九)。因而,整个元代,理学与文学呈相融相济之势,理学家既注重文采,文学家亦多以理学为底蕴,重涵养,尚教化。二者交融渗透,成为元代学术、文学的一大特征。
元代大量理学家同时亦为著名的文学家,如三位理学宗师许衡、刘因、吴澄,其中刘因、吴澄皆诗名颇盛,许衡虽略逊文采,但弟子姚燧既为名儒,亦为有元一代文宗。史书载其从许衡习伊、洛之学时,“未尝为文,视流辈所作,惟见其不如古人,则心弗是也。二十四,始读韩退之文,试习为之,人谓有作者风。稍就正于衡,衡亦赏其辞”(《元史》卷一七四《姚燧传》)。可见其文章取法韩愈,且颇得许衡首肯,其中透露了元初文、道渐合的消息。郝经、王恽、胡祗遹等亦皆为理学家兼掌一时文柄。“元诗四大家”虞集、杨载、范梈、揭傒斯中,虞、揭二人为地道的理学家,名在“儒林四杰”之列;元明善、欧阳玄、黄溍等为元中期重要儒臣,同时文章流布四海,擅名当时。江南婺州一地,既是理学重镇,形成了颇具影响的婺州学派,而文学风气亦颇为兴盛,成为理学、文学发展的一大中心,造就了大批理学、文学兼具的人材。胡应麟谈到婺州学者的文学成就时,说:“婺中黄(溍)、柳(贯),同辈吴立夫(莱),胡长孺、戴九灵(良)、王子充(祎)、宋潜溪(濂)诸子,皆以文章显,而诗亦工,当时不在诸方下。元末国初之才,吾郡盛矣。”(《诗薮·外编》卷六)统观有元一代,从元初之郝经、刘因、姚燧,至中叶之吴澄、许谦、元明善、虞集、揭傒斯、黄溍、柳贯、吴莱、吴师道、欧阳玄、苏天爵,以至元末之戴良、宋濂、王祎等,既为理学人物,在学术上渊承有自,于《宋元学案》中均可找出他们的师承谱系,同时,又是元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为当时文坛、诗坛的风云人物。
《元史》的体例与《宋史》相较,有一明显的不同。《宋史》分列“道学”与“文苑”,将周敦颐、张载、二程、邵雍、李侗、朱熹等列在“道学传”,而将梅尧臣、黄庭坚、陈师道、秦观、张耒、周邦彦等列入“文苑传”,显示出宋代理学家与文学家的分野。《元史》则无“道学”、“文苑”之分,而是合二为一,同列“儒学”之中。《元史·儒学传序》对此有明确交待,其云:
前代史传,皆以儒学之士,分而为二,以经艺颛门者为“儒林”,以文章名家者为“文苑”。然儒之为学一也,《六经》者斯道之所在,而文则所以载夫道者也。故经非文则无以发明其旨趣;而文不本于六艺,又乌足谓之文哉。由是而言,经艺文章,不可分而为二也明矣。
元兴百年,上自朝廷内外名宦之臣,下及山林布衣之士,以通经能文显著当世者,彬彬焉众矣。今皆不复为之分别,而采取其尤卓然成名、可以辅教传后者,合而录之,为《儒学传》。
这段序论,既体现了《元史》编撰者的文学观念,更反映了元代“经艺文章,不可分而为二”的事实。元代理学大兴,“文道合一”观念的盛行,使得元代文学家与理学家具有相容相兼的整体态势。这种结合、趋同,对于元代学术、文学无疑均有深刻的影响。
元代理学之重视文学,与朱子之学亦有一定关系。元代理学以朱学为正脉,而朱学是宋代理学中对文学较少偏见的一派。朱熹本人的文学素养、诗学观念,均对元代理学传人有着积极的引导和示范作用。尤为重要的是,朱子“理一分殊”的命题对于元人影响颇大。
“理一分殊”,既注重“理”之同一性,亦重视万物之特殊性。朱熹《西铭解义》云:“天地之间,理一而已,然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则其大小之分,亲疏之等,至于十百千万而不能齐也。”即是强调万物“分殊”而不能齐。朱熹《延平答问》中载其师李侗语:“要见一视同仁气象却不难,须是理会分殊,虽毫发不可失,方是儒者气象。”这种重视“分殊”的思想,使朱子能较为深入地关注和理解文学、艺术存在的特殊性。元代理学传承朱子“理一分殊”的思想,亦以此种认识方法看待学术、文艺以及人生。因而,他们在重视“理”的同时,又能将文学艺术视为“万殊之一殊”,注重其具体的内涵与独特的价值。这正是元代理学家能够重视文学的一大思想根源。
清人顾嗣立在《元诗选》初集中颇为称道元人文、道融合的风尚,其云:“自遗山以风雅开宗,苏门许衡曾与姚枢、窦默一道,隐居苏门,精研理学。以理学探本,一时才俊之士,肆意文章,如初阳始长,春卉方茁,宜其风尚之日趣于盛也。”元人“宗唐”的观念正是在这种学术文化氛围之中酝酿、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