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究字面的情痴绮语
张炎《词源》在用“清空”、“骚雅”表彰姜夔的白石词的同时,用“如七宝楼台”来形容吴文英的梦窗词,以为他善于修饰字面。吴文英(约1200—约1260),字君特,号梦窗,又号觉翁,四明(今浙江宁波)人。他是江湖游士,以布衣身份辗转于官僚权贵之门,曾为苏州仓台幕僚,后复入浙东安抚使、知绍兴府吴潜幕中,晚年为荣王赵与芮门客。他的感情生活颇多曲折,少年时代曾在德清(今属浙江)有一段难忘的恋情,在杭州生活的十年间与一女子倾心相爱,但似乎为封建礼法所不能容,到苏州当幕僚期间又曾纳一妾,后被遣去。曾经的恋人和去姬、去妾,在他个人生活中占的分量较重,成为其一生难忘怀的隐痛。
作为以词曳裾侯门的江湖游士,吴文英早年作词是从模拟花间词、柳永词入手的,中年后入世渐深,混迹于前途无望的门吏生活,他目睹国家偏安苟延的局面,充满悲伤哀怨的精神苦闷,创作了一些哀时伤世的词。他在《齐天乐·会江湖诸友汎湖》中说:“鞠尘犹沁伤心水,歌蝉暗惊春换。露藻清啼,烟萝澹碧,先结湖山秋怨。”于伤感的景象中透露出对时事的感怀。有的词则是借古喻今,如《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以凄冷的色调描绘出一幅奇幻、荒凉的图景,借对古代吴王沉溺女色美酒而亡国的感叹,抒写了对于国家现实的忧虑和哀愁。苦闷和哀伤刺激了幻想,词中不乏神奇瑰丽的意象,但这种奇丽以伤感为基调,因而被染上一层冷色,构成瑰丽凄迷的梦幻词境。
吴文英的《梦窗词》里有大量念旧游、怀人、感逝的篇什,这些忆旧悼亡之作,当与他在生活中曾经有过的不幸爱情遭遇,及其生离死别的情词本事有关,但又似乎别有寄托。其“骚雅”关乎香草美人,他的心情总是被过去的一段恋情萦绕,难以自拔,只好借助超现实的想象寻觅象征性替代物,以至形成了词里大量的归梦现象和恋物心理。如《浣溪沙》:
门隔花深梦旧游,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再如《风入松》: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楼前绿暗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晓梦啼莺。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
在梦窗情词里,流连光景、吊绿悲红和伤离怨别等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复杂矛盾、痛苦不安的心态,神情凄苦甚至阴冷,着意表现一种零乱、荒凉和残破的美。因过分沉溺于梦想,产生移情于物的恋物心态,在词中出现花、妾叠合的现象。如《瑞鹤仙》下片:“西园有分,断柳凄花,似曾相识。西风破屐。林下路,水边石。念寒蛩残梦,归鸿心事,那听江村夜笛。看雪飞,萍底芦梢,未如鬓白。”似曾相识的败柳残花,成了他的梦中情人。
虽然吴文英梦窗情词的外延甚广,楚雨含情皆有托,但就真实的恋爱心理体验而言,表达的是卑微寒士曾有过的刻骨铭心的恋情。他所有的忆旧悼亡作品,都几乎是在诉说同一件情事,用同一种“情痴”的语言,像是从同一段无休止的爱情梦呓截录下来的不同片段。如《夜合花·自鹤江入京泊葑门外有感》:
柳暝河桥,莺晴台苑,短策频惹春香。当时夜泊,温柔便入深乡。词韵窄,酒杯长。剪烛花,壶箭催忙。共追游处,凌波翠陌,连棹横塘。十年一梦凄凉。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重来万感,依前唤酒银罂。溪雨急,岸花狂。趁残鸦、飞过苍茫。故人楼上,凭谁指与,芳草斜阳。
《极相思·题陈藏一水月梅扇》:
玉纤风透秋痕。凉与素怀分。乘鸾归后,生绡净剪,一片冰云。心事孤山春梦在,到思量、犹断诗魂。水清月冷,香消影瘦,人立黄昏。
《唐多令·惜别》: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如梦如烟,如泣如诉,飘渺而低沉呜咽,这是吴文英词的特色,其梦窗词犹如寒露打湿的蝴蝶羽翼,质实凝重,轻盈飞舞不起来。
吴文英作词讲究用事和修饰字面,他强调“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乐府指迷》)其目的是求雅,求有深长之味,具骚雅意趣。所以他在表现男子情爱心理方面多用事典和华辞丽藻,使本来极世俗的男子性爱心理,升华进入梦幻般的高雅境界,不失清婉与深曲。如《夜行船·寓化度寺》:
鸦带斜阳归远树。无人听、数声钟暮。日与愁长,心灰香断,月冷竹房扃户。画扇青山吴苑路。傍怀袖、梦飞不去。忆别西池,红绡盛泪,肠断粉莲啼路。
他试图从风格上提高他所表达的情思品质,然而又不像白石词那样空灵,那样不露痕迹,而是一一落实到字面上,沉挚无尽的情思化作了绮语艳字,其梦窗情词常用许多丽字添异彩。如《莺啼序》: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幽兰渐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这是吴文英自制词里字数最多的慢词长调,追忆其一生难忘的艳遇、同居、分离,以及美人逝去后的怅恨绵绵,着重写佳期如梦的心理活动和梦断魂飞的意识流程。其恋爱感受应当说是真切的,惟其专在用事与字面上讲求,一切都不直说。如“招入仙溪”用刘晨、阮肇入天台遇仙女的典故,喻示自己与杭女的艳遇如天仙配,“歌纨金缕”写欢爱,“事往花委”暗喻杭女已亡去。内含深悲和绵绵长恨,外表却镂金错彩,用色彩鲜丽的字眼来修饰,字句的组合又往往打破正常的语序和逻辑,形成深幽密丽的语言风格。
梦窗词的修辞很有特色,往往但凭作者自己的感受而不依循平常的方法,总是使用一些情绪性、装饰性极强的组词,而且喜用僻典和代字。在叙述方法上,多依赖感情的联系而不是逻辑的连接,时间的跳跃和空间场景的切换较为随意,有所谓“空际转身”之说。如《宴清都》:
万里关河眼。愁凝处,渺渺残照红敛。天低远树,潮分断港,路迴淮甸。吟鞭又指孤店。对玉露金风送晚。恨自古、才子佳人,此景此情多感。吴王故苑。别来良朋雅集,空叹蓬转。挥毫记烛,飞觞赶月,梦销香断。区区去程何限。倩片纸、丁宁过雁。寄相思,寒雨灯窗,芙蓉旧院。
关河、孤店、故苑和芙蓉院,随浮想联翩,用情思串联。再如《齐天乐·与冯深居登禹陵》:
三千年事残鸦外,无言倦凭秋树。逝水移川,高陵变谷,那识当时神禹?幽云怪雨。翠萍湿空梁,夜深飞去。雁起青天,数行书似旧藏处。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悭会遇,同剪灯语。积藓残碑,零圭断璧,重拂人间尘土。霜红罢舞。漫山色青青,雾朝烟暮。岸锁春船,画旗喧赛鼓。
“三千年”为久远之事,而“残鸦外”是当前之景,这种时间与空间的交错杂糅,把实有的情事与想象的意境错综叠映,追怀往昔夏禹的奇迹与现实的感慨融为一体。所写场景随情绪起伏而变幻频繁,奇丽而充满神秘和险怪,凄迷幽冷中见热烈,词意似不连贯而情韵相承,章法曲折绵密。在词的创作中,吴文英灵活地运用借喻、暗示等修辞手法,再加上主语的省略,将现实感觉和心理活动的意象巧妙地重叠在一起,构成一种局部形象鲜明而总体意境朦胧的画面。张炎《词源》认为:“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也说:“梦窗之词,吾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映梦窗,凌(当作零)乱碧’。”这是由于梦窗词的构思近似于“意识流”,想象丰富,联想奇特,由于缺乏必要的过渡与呼应,加上用典过多,求雅忌露,故多有晦涩难晓处。
吴文英在南宋词坛属于作品数量较多的词人,其《梦窗词》今存三百四十余首,在数量上除辛弃疾外几乎无人能与之抗衡。其梦窗词长于修辞和隶事,以纤丽为工,以奇彩为妙,有如屈子的赋和李商隐的诗,运思深远而用笔幽邃,意象奇妙瑰丽而辞采斐然。在讲究字面漂亮和章法绵密方面,吴文英是周邦彦词的继承者,就追求情词的高雅意趣而言,他受姜夔的影响较大,不失为南宋后期富有独创性的骚雅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