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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浙江女性词人对前途和命运的探索

清代词学昌盛,历久不衰,风气所及,达官显宦、文人士夫之流皆擅此道,而家中眷属亦受熏染,颇有能工词者。女子能词,自唐宋以来代不乏人,至有李清照这样的词学宗匠。明代女子能词者,亦不在少数。但若论填词人数之众,普遍成就之高,还数有清一代。近人徐乃昌刻《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收清代女词人96家;周庆云《历代两浙词人小传》,录清代闺阁词人144家;叶恭绰辑《全清词钞》,收女词人490家,约占总数的1/6。更重要的是,清代女性词人、词作数量远迈过往,创作内容更是多姿多彩,婉豪兼施,各臻其妙。与此种情形相应,清代浙江女性词人、词作及成就,亦不逊宋代,大有可陈述者。张珍怀选注《清代女词人选集》,共收清代女性词人64家,词作260首,浙籍词人19家,词作97首。最为难得的是,传统词学所举清代三大女性词家,浙江竟占其二。清代浙江女性词人为数众多,囿于篇幅,本节只能择其卓越者,列叙如下。

首先讨论清初女词人。

由于柳如是、徐灿、李因、黄媛介等人,都已安排在明代,所以清初女性词人剩有杨绛子、杨琇、李淑昭、李淑慧、沈宛、顾姒、林以宁等人。这几位成就虽较一般,但所存词作,却皆可讽咏。

杨绛子,嘉兴人,柳如是胞妹,独居吴江,后入峨嵋终隐,卒于四川。有《灵鹃阁小集》。

据清人柴紫芳《芦峰旅记》记载,柳如是归钱谦益后,绛子犹居吴江垂虹亭,鄙姊之行,遂不与人往来,日诵《楞严》、《金刚》诸经。柳如是数以诗招之,终不应。下面这首《高阳台·春柳寄爱姊》,就是对柳如是的讽喻之作。词云:

过雨含愁,因风助态,江南二月春时。少妇登楼,怜他几许相思。流莺处处啼声巧,织柔条、摇曳丝丝。散黄金、持赠旗亭,劳燕东西。逢人莫便纤腰舞,纵青垂若辈,浊世谁知?张绪风浪,灵和情更依依。天涯一霎飞花候,也应嗟、堕溷沾泥。怨东风、吹醒芳魂,吹老芳姿。

咏柳是词的传统题材,但借以讽劝者,实未易见。句句看似写柳,而句句有影射,亦可谓难矣。但词人的出发点是讽喻,而非讥刺,希望姐姐能及时醒悟。上、下片末二句皆为警惕之语,亦足见其用意之殷切。

杨琇,字倩玉,钱塘人。后改姓王,适同邑沈丰垣。有《远山楼词》。《全清词·顺康卷》录其词11首。

关于杨琇,最值得一提的,不是其词,而是其人。这是一位可歌可泣的不幸与不屈的女性。据王士禛《香祖笔记》卷二记载:“武林女子王倩玉,貌甚美而工诗词,已字人矣,悦其中表沈生遹声而越礼焉。母家讼于官,杭守戈珽断离,鬻于驻防旗下。沈百方赎归,复为沈生一女而死。传其寄沈《长相思》一阕云云。虽淫奔失行,其才慧亦尤物也。”这位王倩玉,正是杨琇。遹声,乃沈丰垣字。据袁牧《随园诗话》卷十一记载:“予幼时,大母常为予言:大父旦釜公,性豪侠,与沈遹声秀才交好。秀才中表杨大姑,有文君夜奔之事,托先祖为之道地。杨纤足,夜行不能逾沟。先祖助沈,为扶而过之。事发,藏匿余家。大姑纤腰美盼,吐属娴雅。大母亦怜爱之。母家讼于官。太守某恶其越礼,鬻与驻防旗下。大姑佯狂披发,自啖其溺。旗人不能容。沈暗遣人买归,终为夫妇,生一女而亡。后阅《香祖笔记》载此事,称武林女子王倩玉者,盖即杨氏,讳其姓为王也。其寄沈《长相思》一曲云云。”

与那些模式化的伤春悲秋、销愁解忧之作不同,杨琇的相思怀人词,是以名誉和性命为代价的长歌当泣。语真景真情真,虽不计较技艺而纯乎天成之作。且听《长相思》云:

见时羞,别时愁。百转千回不自由。教奴怎罢休?懒梳头,怯凝眸。明月光中上小楼。思君枫叶秋。

此词虽短,但“见”、“别”、“转”、“回”、“休”、“懒”、“怯”、“上”、“思”一连串动词的高频使用,果真是“百转千回”,曲尽主人公的娇羞、深情与煎熬。秋天殷红的枫叶,是热烈、深沉而坚贞的象征,以此作结,言简而意丰,韵短而情长。

杨琇词写的虽是男女私情,结句却往往柔情浓缩,精警有力。《长相思》已是一例。再看《清平乐》:

离愁满面,转自羞人见。多少泪珠心里咽,搅断柔肠如线。挂帆刚趁长风,霎时分手西东。恨不将身化石,填他江上青峰。

离别自是习见的爱情题材,出新并不容易。此词下片却别开生面,令人难忘。“挂帆”二句以“刚”、“霎时”怨分别之速,不能追随而去,将情感推成一个浪峰,一般词人至此便顺势而下,以凄婉相思作结;但此词结拍,却异想天开,奇峰突起,说自己恨不能飞身江心青峰,化作翘首企盼的望夫石。虽是女儿情词,却有男儿气概。

再如《西江月》写相思也是如此,且更见巧思。词云:

镜里双蛾时蹙,枕边香泪长抛。邻姬无事爱吹箫,不管旁人潦倒。露下野莲有子,风凉秋燕离巢。银河千丈也填桥,天上原来恁巧。

上片写相思,以“邻姬”侧面反衬,已见小巧。下片“露下”二句,前句谐音双关,言己月下怀人,下句以秋燕喻人在他方。又由望空而见银河,由银河、秋燕而思鹊桥,不但思致工巧自然,而且由实入虚,达成词旨:牛郎、织女尚得一年一会,自己却不得不与心上人长久分离。李调元《雨村词话》卷四称此词“出语殊有仙气”,盖亦服其高妙自然。

李淑昭,字端明,李渔长女,兰溪人。《全清词·顺康卷》录存其词3首。

李淑慧,字端方,李渔次女,兰溪人。《全清词·顺康卷》录存其词3首。

淑昭尝作《捣练子》3阕,分咏“春景”、“秋景”与“月下合箫”,淑慧皆依韵和之。淑昭咏春景云:“桃花锦,柳如烟,莺不停梭蝶不闲。妨却绣窗多少事,尽抛针黹到花前。”言春景诱人,竟至放下女红,前来赏花,惜春怜花之态已足可媚人。据况周颐《蕙风词话续编》卷一,淑慧和韵如下:

收晓雾,散朝烟,邃阁忙人到此闲。绣线未抛针插髻,脚根早已到花前。

淑慧和作更言晓雾刚散,闺中绣人不等放妥绣线,便忙不迭跑出去赏花,只好暂将绣花针插在发髻上,惜春怜花之情更是跃然纸上。

淑昭咏秋景云:“枫叶落,菊枝垂。无奈金风次第催。索性催霜催雪到,冲寒早放一枝梅。”枫老菊残,时序匆匆,年光易老,不免伤怀;不料却笔峰一转,言索性催得霜雪,好让梅花凌寒怒放。闺中人有此思致、笔力,委实难得。而淑慧的和作,出手更不凡。词云:

秋日短,菊花垂。减线工夫着意催。春景欲来秋景谢,菊花莫绣绣寒梅。

淑昭原韵乃就秋景发挥,淑慧则深入一步,将刺绣与秋景绾合起来,言时序年光既然如此迅捷,桃啊荷啊菊啊,转瞬已是陈迹,那不如直接来绣寒梅得了。言下之意,已经失去的就放手吧,赶紧抓住那即将到来的。这真是明智果决的人生态度,令人钦佩。

相比之下,妹妹淑慧似乎更胜一筹。据李渔《捣练子·理绣和次女淑慧》附原韵后跋云:“予二女性耽柔翰,颇有父风,好作诗词,又不屑留稿,如此等词而随作随毁者,不知凡几。虽曰女子当然,然亦甚为可惜。”又云:“‘添线’二字,口头语也。有增即有减,‘减’字未经人道,不料闺中女子,亦能补缺拾遗。”可见淑慧诗词确有过人之处。知女莫若父,李渔是诗文大家,他都说“甚为可惜”,我们当然更是为词史的损失痛心不已。不然,李氏姐妹,定可在清代浙江词史上占据更重大的位置。

“月下合箫”一阕,乃姊妹二人埙、箎合奏之歌,含义一般,暂置不论。

沈宛,字御蝉,乌程人,适词人纳兰性德为妾。有《选梦词》。《全清词·顺康卷》录存其词5首。《长命女》、《一痕沙》、《菩萨蛮》三阕述相思,《临江仙》、《朝玉阶》二阕分别写伤春、悲秋情绪,皆凄婉动人之章。

且看其《菩萨蛮·忆旧》云:“雁书蝶梦都成杳,云窗月户人声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醒来灯不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近人王蕴章《然脂余韵》卷二说:“清初词人工为南唐五季语者,当以纳兰容若为最……余最爱其集中悼亡诸作,逸响凄音,含思宛转,想见闺中风调,亦复不凡,宜乎熏香荀令,有神伤之戚也。然观蒋氏词选,录吴兴女史沈御蝉宛《选梦词》,谓是容若妾,其《菩萨蛮》云云。妾侍中有如许才调,乃《饮水》诗词中绝无一语提及,宜词意之有怨抑也。”纳兰性德著述较多,散失者亦不少,其中或有提及沈氏者,但沈氏未得其宠,则是肯定的,否则不必有这样凄苦的诗行。词序“忆旧”二字,也说明这是先宠后疏、忆往伤怀之作。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卷七称此词“丰神不减夫婿”,这样的作品,置之花间,亦居中流以上。尤其“记得”二句,仙心灵语,摇曳妩媚,果是言梦方有之境。唯其如此,梦破后的孤寂才更见凄楚。

旧时一般女子,若情感不幸,便再难有快乐了;阳春好花溅泪,晚秋落叶惊心,更何况春去花落时节呢。且听沈宛《临江仙》:

难驻青皇归去驾,飘零粉白脂红。今朝不比锦香丛。画梁双燕子,应也恨匆匆。迟日纱窗人自静,檐前铁马丁东。无情芳草唤愁浓。闲吟佳句,怪杀雨兼风。

暮春时节,落红飘飞,固易有伤逝之叹,但日暖燕舞,风铃丁东,芳草连天,果真能静心赏玩,闲吟觅句,亦是大好。可惜失宠伤心人,非但见不得落花,更容不下双燕,哪里还能“人自静”呢?而窗前芳草,终以其积久深厚的伤离意蕴,引燃词人胸中那团孤寂的火焰。花自飘零水自流,不怨青皇恩薄,不怨双燕恼人,只怪那无情风兼雨,凭甚苦相催?细味末句,盖词人失意,乃纳兰别有新宠,而新人又恃宠骄纵之故吧。

顾姒,又作仲姒,字启姬,生于顺治初,钱塘人,同邑诸生鄂曾妻,诗词俱佳,得王士禛赞赏。与其姊长任及林以宁、钱凤纶、柴静仪等结社唱和。有《静如堂集》、《翠园集》。《全清词·顺康卷》录存其词15首。

其《桃源忆故人·寄姊重楣》以月之圆缺喻亲人聚散,深情动人。词云:“经年怕睹天边月,做尽凄凉时节。不解离人伤别,倏忽圆还缺。东风昨夜吹鱼帖,半幅新词凄绝。谁道关山隔越,历历灯前说。”如果说此词尚未见特色和功夫,那么再看下面这首《满江红·泊淮示夫子》:

一叶扁舟,轻帆下、停桡古岸。灯火外、几株疏树,人家隐见。漂母祠前芳草合,韩侯台上寒云断。叹从来、此地困英雄,江山惯。穷愁味,君尝遍。人情恶,君休叹。问前村有酒,金钗拼换。举案无辞今日醉,题桥好遂他年愿。听三更、怒浪起中流,鱼龙变。

上片写晚泊淮河景象,并由漂母祠与韩侯台引出英雄多厄,笔力苍劲。下片劝夫振作图强,旷达爽朗。全词浑无女性习见的纤柔与狭窄,自是女性词中难得的佳作。

接着来看清代中叶女性词人。

清中叶女词人则有孙云凤、孙云鹤、孙荪薏、袁绶、袁嘉、吴藻、沈善宝、钱斐仲、谈印梅等。其中以吴藻最为杰出。

孙云凤(1764—1814),字碧梧,仁和人。按察使孙嘉乐女,程懋庭室,袁枚女弟子。擅诗词,兼工绘事。惜所适非偶,程氏见笔墨辄憎,终至反目离异,归居母家,抑郁成疾,青年早逝。有《湘筠馆诗》、《湘筠馆乐府》二卷。《全清词·雍乾卷》录其词95首。

云凤幼随父官滇、蜀间,所至斐然成咏,多清新可诵。日与妹云鹤相酬和以为乐,后云鹤至岭南,故卷中忆妹之作居其半,佳作亦多。如《菩萨蛮》词云:

翠衾锦帐春寒夜,银屏风细灯华谢。鸳枕梦难成,绿窗啼晓莺。愁来天不管,鬓堕眉痕浅。燕子不还家,东风天一涯。

上片写怀人难眠,直至灯油耗尽,晓莺啼枝;下片写人在天涯,如燕去不还,自己无心梳妆。说它是思念亲人固然甚妥,其实说它是爱情词、友情词,亦未尝不可。全词寄意杳微,含情幽渺,置诸宋贤间,亦称佳作。

下面这首《苏幕遮》,同样是怀人的佳作。词云:

白蘋洲,黄叶渡。云静秋空,人逐飞鸿去。目断高楼天欲暮。远水孤帆,衰草斜阳路。漏声沉,桐影午。江阔山遥,有梦还难渡。帘外霜寒风不住。明月芦花,今夜知何处。

上片言秋深人去,登楼望远,更添离愁别绪;下片言午梦情形,江阔山遥,绝难成渡,至于惊醒,只听得窗外寒风劲吹,不由得替远行的旅人担忧起来,不知他今夜停泊何处,是否安康。明月下,芦花荡,他一定也有一个不眠之夜吧。此词情意深长,格调高阔,意境浑茫,造语纯熟,有丈夫气,非一般女性可为。

对于一个所匹非偶、归居娘家的孤寂女性来说,怀人遣愁也许便是生活的常态了,所以即使像《虞美人》这种比较单纯的伤春题材,也一样能与其人生缺憾及其补偿心理联系起来,从而使作品变得内涵丰邃,气韵酣畅,动人心弦。词云:

昨年燕子衔花去,春色难留住。前年人倚画楼东,惆怅一帘飞絮暮烟中。今年又是酴醾节,此景还如昔。小廊立尽看归鸦,却恨无情芳草遍天涯。

前年空盼望,去年空盼望,今年看来又是空盼一场。一心怀人,如画春色,词人竟无丝毫牵挂,任它从眼前滑过。先言“昨年”,再言“前年”,曲转一层。“小廊”二句,写整日登楼廊下痴望,直至暮鸦归巢。怀人无望,忧愁难遣,遂将满腹怨楚吐向连天碧草。《楚辞·招隐士》说:“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词人能获得的宣泄,竟全在这里了。

阮元《两浙輶轩续录》称:“碧梧倚声之学著称于时,佳者绝似北宋人语。”郭麐《湘筠馆词序》称其词“清新婉美,在梦窗、竹山之间”,《国朝词综续编》又说其词“寄意杳微,含情幽渺”。究其原因,云凤本是素心人,故其词有清音;竟成伤心人,故其词多凄婉。

孙云鹤(?-1816),字友兰,一字仙品,仁和人。孙云凤妹,县丞金玮室。袁枚女弟子。工诗词,善画,兼长骈体文。与姐云凤齐名,命运亦相似,所适非偶,故多幽怨。吴兰修深赏其词,助以付梓。有《听雨楼词》二卷。《全清词·雍乾卷》录其词123首。

云鹤词取法南宋,每以怀人为寄托,风韵萧然,与其姊类似;而深情迷朦,意境浑成,则似有过其姊处。比如《点绛唇》:

黄鹤楼头,塞鸿声里清秋暮。水边归路,人立斜阳渡。十二屏山,有个人凝伫。知何处?暝烟残雾,几点潇湘树。

和《菩萨蛮》:

迢迢不断天涯路,今宵又向芦汀住。梦断酒初醒,雁声疑橹声。满篷霜似水,渺渺情千里。残月在孤舟,故人何处楼?

以及这首《更漏子》:

绿阴浓,红雨乱,无奈春归人远。梁燕去,塞鸿来,闲阶生暗苔。长亭路,分襟处,惆怅画屏烟树。流水远,夕阳沉,倚栏千里心。

而下面这首《水龙吟》长调,更将云鹤词的多种好处,都集成到一块。且听:

一痕烟收黄昏,重门静掩闲庭宇。茅檐月色,竹篱灯影,依稀行旅。深巷传更,高楼吹笛,动增离绪。记北窗旧日,梅花如雪,曾同咏、鸡鸣句。应忆罗浮客信,渺苍波、难逢鱼素。浮踪天外,故人梦里,家山何处?松菊秋怀,蓴鲈风味,望迷云树。但微茫一片,寒光远籁,写销魂谱。

此调下有序云:“新会南仓,住屋西偏即爨所。茅舍竹篱,宛然村店。黄昏人静,霜月在檐,一灯荧然,射出篱外,望之有旅人晓发意,写此以寄碧梧姊,当仿佛共吟‘出店马驮残梦客,隔篱灯照正啼鸡’时也。”序、词二美相得,正可益彰其意。读至“记北窗”数句,恨不得与之偕坐;而至“浮踪”数句,又恨不能代其罹忧了。

孙氏姊妹,正在伯仲之间,实难轩轾;亦毋须比较,二美并传,彼此映照,相得而益彰。孙氏姊妹,李氏姊妹,还有下文的袁氏姊妹,皆家族、家庭教养所育成,浙词传统之深厚于是可见一斑。

孙荪薏(1783-?),字秀芬,号苕玉,仁和人。孙震元女,萧山儒学训导高第继室。工诗,兼善倚声。有《衍波词》二卷。

苕玉幼承庭孙,精通翰墨,其夫为名士,其子是达官,一生美满幸福,是历代女词人中的幸运儿。据孙振棫辑《杭郡诗续辑》,“苕玉幼失母,其父授以诗法,年未及笄即有诗若干卷。迨归于高,亦名士也,闺房酬唱,各称畏友。”她所作《贺新郎》咏《红楼梦》黛玉词,流传至日本,明治时东京著名诗人森槐南曾有和作。

不过,人生有得亦有失。若就以词言情,其深度固不若孙氏姊妹,即与沈宛相较,似亦难以胜出。盖欢愉之词难巧,而愁苦之词易工也。观其所作,读书、品鉴、登览、妆饰,乃至夫妇闺房之乐,一一道来。噫!欢惬如此,损失点词情、词境,也就罢了。

且看其《贺新郎·题<红楼梦>传奇》云:

情到深于此。竟甘心、为他断肠,为他身死。梦醒红楼人不见,帘影摇风惊起。漫赢得、新愁如水。为有前身因果在,拌今生、滴尽相思泪。频唤取、颦儿字。潇湘馆外春余几?衬苔痕、残英一片,断红零紫。飘泊东风怜薄命,多少惜花心事。携鸦嘴、为花深瘗。归去瑶台尘境杳,又争知、此恨能消未?怕依旧、销蛾翠。

戏曲《红楼梦传奇》,泰州仲云涧撰,取材于曹雪芹小说《红楼梦》宝、黛恋爱故事,内容与现代越剧所演者相近。词序云“题《红楼梦传奇》”,自然是在看戏后所作。此词在清末传至日本,明治词人森槐南和之,题曰“读《红楼梦》用孙苕玉女史韵”。男权时代女性的婚姻幸福,多是侥幸获得;知书达礼如词人,自然明白这样的道理。这恐怕是她能对黛玉悲惨遭遇深表同情的深层原因吧。现在看来,此词自然新意无多,但读至“帘影摇风惊起”句,还是有追魂摄魄之感。

相比之下,《水调歌头·登六和塔》更见作为一个词家应有的胸襟与境界。有此一阕,苕玉亦可与历代女性词人一争高下了。词云:

到眼忽金碧,塔影挂晴空。问谁为此翠堵,卓笔写苍穹?最好凭阑长望,隔岸越山如笑,揖我白云中。城郭渺茫际,铃语坠天风。登临兴,怀古意,两何穷。是处江山洵美,韶景惜匆匆。算话钱王旧事,惟有无语潮水,日夜自流东。欲去更回首,落日一江红。

六和塔是杭州名胜,在月轮峰旁,宋初开宝三年智觉禅师建,宣和间毁于兵火,南宋绍兴间重建。作者登临此塔,凭栏长望,聘目放怀,史事洞明,壮景激荡,一时交汇融合,乃有此作。全词出语豪俊,格调高古,意境浑茫,委实是不可多得的怀古佳作。这样的词作,显与闺中人一般言情之篇迥异,是词人才华与修养的突出表现。

作者另有一首《高阳台·题李香君小影》,写于观看孔尚任《桃花扇》传奇后,虽为写人,而卒章拍题,言南明破灭而香君小像犹存,亦是怀古一路。下片“江山半壁成何事?但苍茫、一片芜城。莫伤心、金粉南朝,犹剩娉婷”数语,也是显示学养、胸襟的好句子。至于《菩萨蛮》写夫妇床第欢愉,虽有“吹灭小银灯,半窗斜月阴”之安谧,与“好梦与郎共”、“何须共断肠”之快乐,好语生香,引人绮思,然其境终逊六和塔词数筹。

袁绶,生卒年不详,字紫卿,钱塘人。袁枚孙女,袁通女,上元吴国俊室。著有《簪云阁诗词稿》。绶与袁嘉为从姊妹,二人俱工诗词,咏物之作尤为精湛。惟嫁后遭遇不同,风格亦各异。绶所作咏物词缘情体物,刻画微妙,堪称佳作。写人情世态,开合有度,真切动人。

咏物之作如《齐天乐》。其咏“竹夫人”云:

灵根自是潇湘种,生来便矜风质。瘦玉玲珑,淡云孤冷,依倚底因人热。横陈七尺。恁一段秋心,未秋先活。午梦初回,桃笙如水嫩凉逼。廉纤疏雨乍歇。正微酲倚遍,娇惰无力。静掩金铺,低垂银蒜,又是黄昏时节。中宵转侧。爱宠妒全消,自然倾国。碧拥纱厨,有心香沁骨。

所谓“竹夫人”,又名“竹姬”,唐时已有之,乃旧时消暑用品。最初用青竹编成长笼,后也用整段竹根,四周开洞,使之中空光滑。与凉席并用,依倚而眠,以解暑热。首句言竹夫人出身不凡,用以笼罩全篇。接着从形、性、质、用多方面展开描述和比拟,将一日用品写得形神兼备。全词生动细致,意新句美,幽雅芊绵,发人绮想。

《鹧鸪天》一阕写丈夫宦游之艰辛失意,令人动容。词云:

三载京华误守株,冯谖依旧食无鱼。貂裘已敝黄金尽,风雪迎人返故庐。才息影,又饥驱,归迟别速怨征车。故将眠食殷勤嘱,生恐啼痕染客裾。

上片写丈夫失意归来,下片言其为生计所迫,又要远行。结句言因怕行为伤感,忍泪话别。用典使事,精切妥当,而又体贴人意,世情冷暖尽收上片寥寥四句之中。全词情深意厚,真挚温婉,款款动人。

袁嘉(?-1853),字柔吉,钱塘人。袁枚孙女,袁迟女,安徽天长崇一颖室。主要生活于道光年间。著有《湘痕阁诗词稿》。夫妇伉俪情深,惜一颖早逝。据王笃生《崇节母传》记载,丈夫死后,袁嘉“奉姑抚孤,饮冰茹檗,尽慈尽孝。无何,二子殇,姑亦逝。茕然独处,与孤女形影相吊。不得已返随园,侍父母,代弟辈理家,怡怡如也。会父母、次弟、三弟夫妇均殁,遗三孤,抚如己子。每当风宵雪夜,一灯课读,俨若严师”。后来“合肥梁氏慕其才,请授女公子经”,“南汀于相山观察延入署,课诸女及爱妾,而才名噪袁浦”。咸丰三年(1853)春,太平军攻克金陵,袁嘉“仰天太息,谓一生茕独,守节命也,即死节亦命也”,于是她“投池水,浅不死。服阿芙蓉,喘二日乃死”。以身世凄凉,所作咏物词托意自伤,与从姊妹袁绶咏物词异曲同工,各臻其妙。

首先来看“对镜”自伤的《沁园春》。词云:

圆冰之中,似是疑非,端详欲惊。恁两眉恨锁,潜消蛾绿;双鬟愁拥,暗换鸦青。水剪瞳寒,花抟颊艳,昔日怜伊此日憎。憔悴问,今吾故我,谁驻真形?晶莹。枉自通灵。只难卜、团圆过一生。叹凭人幻象,随悲随喜;泥人痴坐,如醉如醒。帘卷春风,奁开秋月,独舞吟鸾感不胜。重磨拭,照瑕疵无愧,心共澄清。

起句以冰喻镜,既写镜形,亦喻镜操如人,有冰清玉洁之质,是为词旨所在。接着通过对镜心惊,今昔对比,写自己容颜憔悴,从而引出下片对镜子的责难和申诉。“晶莹”数句暗用“破镜难圆”典故。“叹”以下四句,诉说夫亡后的凄苦处境。“帘卷”三句,言纵有春风荡漾,镜明如月,失侣孤鸾也无心临照了。结拍照应开篇,言己心有如新拭之镜,澄澈无瑕。全词托意幽洁,情感真挚,章法邃密,洵咏物佳作。

另一首《唐多令·芦花》,更是自然浑成,情韵谐美。词云:

惯送往来舟,风生瑟瑟秋。傍荒滩、影共江流。一片冷云低欲护,栖不定,有沙鸥。浑似柳绵柔,吹残红蓼洲。叹年华、逝水难留。最是愁多头易白,担尽了,别离愁。

上片写芦花生长环境,下片写芦花形态,刻画入微,关情贴切。试想秋风萧瑟,旅鸿哀鸣,芦花惨白,怎能不让人顿生满怀离愁别绪,发出人生如梦、年华易逝的凄凉感叹?结句物我关合无间的拟人手法,更增添许多凄楚苍凉意味,引人共鸣。

吴藻(1799—1862),字蘋香,自号玉岑子,仁和人。陈文述女弟子。自幼好学,长则肆力于词。嘉庆、道光间颇著词名。嫁与同邑黄姓商人为妻,终生不乐。晚年移家南湖,古城野水,地多梅花,取佛经语,名曰“香南雪北庐”,由此绝意于人间事,皈依佛门以终。有《花帘词》一卷,《香南雪北词》一卷,总称《香雪庐词》,存词近500首。

吴藻不仅是嘉、道间,而且也是有清一代女性词史上的杰出词家,自然也是清代浙江词史,甚至历代浙江词史上的杰出词家。言其杰出,不仅因为她词艺的超群,更因为她能超越一己之不幸,在探索女性社会地位和人生出路方面,做出远过同侪的思考和努力。吴藻尝手绘《饮酒读骚图》,图中自己的形象改为著男子装。又作杂剧《乔影》,借剧中人谢絮才“恨不生为男儿身”,诉说封建时代才女的孤傲与怨愤,一时广为传唱,名动大江南北。她还另据五代前蜀女子黄崇嘏女扮男装,在幕府中任参军,由于才智出众而被蜀相周庠招为女婿,不得已贡诗自白以谢,诗中有“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之句的故事,绘成《速变男儿图》,为自己与广大知识女性作抗争和呼吁。时人钱塘梁应来题《速变男儿图》,诗中有句云:“南朝幕府黄崇嘏,北宋词宗李易安。”吴藻是当得起这样的赞誉的。

前人对吴藻词评价很高。魏谦升《花帘词序》盛赞:“词学中绝,不谓继起者乃在闺阁之间。”钱泳《履园丛话》卷二十四称其“长短调俱妙绝,实今之李易安”。易安词婉豪兼擅,蘋香词亦然。其师陈文述《花帘词序》即云:“顾其豪宕,尤近苏、辛。宝钗桃叶,写风雨之新声;铁板铜弦,发海天之高唱。不图弱质,足步芳徽。”黄燮清《香南雪北词序》亦云:“初刻《花帘词》,豪俊敏妙,兼而有之。续刻《香南雪北词》,以清微婉约为宗,亦久而愈醇也。尝与研订词学,辄多慧解创论,时下名流,往往不逮。其名噪大江南北,信不诬也。”陈廷焯《云韶集》卷二十五则指出“蘋香词轻圆柔脆,其秀在骨。”王云五《续修四库全书提要》之《花帘词提要》更细说其“《菩萨蛮》、《江城梅花引》、《河传》、《祝英台近》诸首,皆缠绵宛转,韵味悠长,持律亦不苟”。概括起来,吴藻词有两大特色:一是长于言愁,缠绵宛转,多能摇人心魄;二是惯于思索,婉豪兼擅,时有新意秀句。

先来看她的言愁之作。吴藻的愁,既包括个人婚姻的不幸,也有要求突破性别束缚的怨愤在内。这样的压抑心态,在《浣溪沙》一阕中有非常清晰的表达。词云: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欲哭不成还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犹是说聪明。

上片三句含蓄而深刻,下片三句直诉其浓愁与委屈。前人每将词人与李清照相提并论,主要是就其才华而言,其实吴藻的身世倒更与朱淑真相近。此词正是作者生平的概括,中多沉痛的自诉和压抑不平之鸣。读之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不妨将此词看作吴藻身世、情感的总叙。

如果《浣溪沙》是总叙,那下面这首《行香子》,就是细说了。词云:

长夜迢迢,落叶萧萧,纸窗儿、不住风敲。茶温烟冷,炉暗香销。正小庭空,双扉掩,一灯挑。愁也难抛,梦也难招,拥寒衾、睡也无聊。凄凉境况,齐作今宵。有漏声沉,铃声苦,雁声高。

吴藻写孤愁的闺情词,与传统写相思离别的闺情词,有很大不同。她往往不直接写人性和情爱,而是集中表现对人性、人情、人世的绝望与冷漠,使作品更少脂粉气和主观性,更多世情味和写实性。此词上片写愁境,下片言愁绪,字字句句都围绕一个“愁”字逐层展开。上片从室外到室内,最后落笔孤灯;下片从因愁无眠到百愁齐作,最后落笔凄厉雁鸣。都是以愁为核心,曲折向前,逐层推高、拓深,仿佛摄影时的聚焦和多次曝光,直至获得让人情不能堪的符合艺术审美理想的程度。此外,《行香子》词调强烈的节奏感,以及词中叠字和排比句的运用,也大大增强了作品的流畅乐感和层递效果。

吴藻试图从一己命运出发,写出具有普遍意义的女性的悲苦。因此,她写《乳燕飞·读<红楼梦>》,对“木石因缘”的破灭,对黛玉的凄惨结局,挥洒同情的泪水。而词中所言,虽是句句写黛玉,又似句句说自己,句句说天下同命运的姊妹。词云:

欲补天何用?尽消魂、红楼深处,翠闱香拥。呆女痴儿愁不醒,日日苦将情种。问谁个、是真情种?顽石有灵仙有恨,只蚕丝烛泪三生共。勾却了,太虚梦。喁喁话向苍苔空。似依依、玉钗头上,桐花小凤。黄土茜纱成语谶,消得美人心痛。何处吊、埋香故冢?花落花开人不见,哭春风、有泪和花恸。花不语,泪如涌。

因此,当她写出悲痛欲绝、呼天喝地的不平之作《金缕曲》时,也就不足为奇了。词云:

闷欲呼天说。问苍苍、生人在世,忍偏磨灭?自古难消豪士气,也只书空咄咄!正自检、断肠诗阅。看到伤心翻失笑,笑公然、愁是吾家物。都并入,笔端结。英雄儿女原无别。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血。待把柔情轻放下,不唱柳边风月。且整顿,铜琶铁拨。读罢《离骚》还酌酒,向大江东去歌残阕。声早遏,碧云裂!

词人愤慨不平,责问青天,直白激切,有石破天惊之概。其悲壮淋漓,酷似热血男儿,请缨无路;又似末路英雄,悲痛欲绝。词中所述问题,涉及对人生、社会、女性处境等各方面,写出了词人的理想和追求,并明确喊出“英雄儿女原无别”的响亮口号。身困愁境,而能挣脱束缚,抛下一切烦忧,振袖高唱,声遏行云,其思想之深广,思路之开阔,感慨之激烈,情感之郁勃,确实无愧其师陈文述“豪宕尤近苏、辛”的赞誉。其实,身为女性,吴藻是深知自己不入流俗的孤炯性情的,现实境遇也使她备受煎熬。她在《洞仙歌》中就“夫子自道”:“一样扫眉才,偏我清狂!”

行笔至此,自然要提及另一首《金缕曲》。词云:“生木青莲界,自翻来、几重愁案,替谁交代?愿掬银河三千丈,一洗女儿故态。收拾起断脂零黛,莫学兰台愁秋语,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长剑,倚天外。人间不少莺花海,尽饶他旗亭画壁,双鬟低拜。酒散歌阑仍撒手,万事总归无奈!问昔日劫灰安在?识得天之真道理,使神仙也被虚空碍。尘世事,复何怪!”“愿掬银河三千丈,一洗儿女故态”、“识得天之真道理,使神仙也被虚空碍”,这样的心志、境界和卓识,确实有过李清照之处,前人拿她们二人作比,良有以也。

一位女性词人,如果情操和意趣到了这样的高度和深度,那么写出下面两阕《满江红》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词云:

半壁江山,浑不是、莺花故业。叹回首、萧条野寺,凄凉落月。乡国烽烟何处认,桥亭卜卦谁人识?记孤城、只手挽银河,心如铁。才赋罢,无家别。早殉此,余生节。尽年年茶坂,杜鹃啼血。三尺焦桐遗古调,一杯黄土埋忠穴。想泉底、泉底瘦蛟蟠,苔花热。

怨羽愁宫,算历劫、沉埋燕代。恸今古、电光石火,人亡琴在。南国穿云谁挈去,西台如意谁敲坏?剩孤臣、尚有未灰心,垂千载。冬青落,花无赖。梧桐活,天都快。试一弹再鼓,共增悲慨。凄烈似闻山寺泣,萧骚不减松风籁。叹伯牙、辛苦旧时情,知音解。

此二阕调下原有小序云:“谢叠山遗琴二,首琴名号钟,为新安吴素江明经家藏。”可见这是咏物怀古、悲慨历史之作。首阕咏谢枋得信州抗元失败后,变姓名逃入建宁山中,抱琴隐居,最终绝食殉宋事。次阕写人亡琴在,并以谢翱登严光西钓台哭祭文天祥,及林景熙、唐珏等人偷埋宋帝残骸事作陪衬,歌颂孤臣遗民忠贞不渝的节操。二阕皆是悲歌吊古,激楚苍凉,其立意之高远,情意之沉厚,铸辞之俊拔,都可与苏辛词派名家相较而无愧色。写出这样的作品,吴藻理当在清代女词人中高居榜首。

无疑,有吴藻在,是浙江词史的幸运和骄傲。

沈善宝(1808—1862),字湘佩,钱塘人。江西义宁州判沈学琳女,吏部郎中武凌云继室,陈文述弟子。幼承家学,工诗词,擅书画。其父卒于义宁州判任上时,善宝年方十二,即鬻书画供养母亲和弟妹。惜母及弟妹皆相继故去,孤苦伶仃。道光十七年(1837)北上京师,次年归武氏。教授女弟子,从其受业者百余人。沈氏游走南北,广结才媛,通过编撰《名媛诗话》,奠定了她在当时女性文坛上的领袖地位。有《鸿雪楼诗词》、《名媛诗话》。

沈善宝虽为女性,身世、阅历却使她的词笔调爽朗,潇洒豪宕,不让须眉。《满江红·渡扬子江感赋》一阕,作于鸦片战争期间,号召中华儿女同仇敌忾、抗击侵略者,即便在清代男性词家中亦罕有如此慷慨激昂的作品,洵为清代女性词史上的光辉一页。词云:

滚滚银涛,泻不尽、心头热血。想当年、山头擂鼓,是何事业!肘后难悬苏季印,囊中剩有文通笔。叹古来、巾帼几英雄?愁难说。望北固,秋烟碧。指浮玉,秋阳赤。把篷窗倚遍,唾壶击缺。游子征衫搀泪雨,高堂短发飞霜雪。问苍苍、生我欲何为?空磨折。

此词作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六月,时英舰三十二艘驶入长江口,而林则徐已遣戍新疆,清廷与英人议和,签订《南京条约》。上片以江涛起兴,用对比手法,写古来女子报国无门;下片言壮美河山遭英人侵略,愤恨难当,而又无可奈何。全词激情洋溢,境界高迈,读之亦使人热血奔涌,是词人胸襟抱负的集中体现。沈善宝《名媛诗话》尝评江苏武进女词人孟英所填《念奴娇·感事》词,有云:“孟缇弱不胜衣,而议论今古之事,持义凛然,颇有烈士之风。”这话拿来评价她自己,同样当之无愧。

慨叹女子空有绝代才华而不能安邦济世,是鸿雪楼词的一大主题。沈氏尝为当时著名女词人吴藻词集《花帘词稿》题《满江红》二阕,其一上片云:“续史才华,扫除尽、脂香粉腻。记当日、一编目睹,四年心识。残月晓风何足道,碧云红藕浑难比。问神仙、底事谪尘寰?聊游戏。”同样是慨叹吴氏空有满腹才华,而只能销融进诗篇。在《凤凰台上忆吹箫》一阕中,作者将这种愤懑表现得淋漓尽致。词云:

流水行藏,浮云踪迹,茫茫碧海青天。叹光阴易逝,岁月难延。底事离愁别绪,抛不去、心上眉边。愁都艳、芙蓉秋雨,芍药春烟。堪怜!彩毫挥脱,徒萦得蚕丝,万缕缠绵。纵诗成白雪,舌长青莲。究与生平何补?诚不若、桃李无言。空惆怅、瑶台十二,弱水三千。

此篇词旨,便是自叹女子纵有绝代才华,也终与生平无补。时代发展到清代中后期,女性已开始吹奏起自觉、自尊、自立和自强的号角。其声虽尚呜呜然,而到处都是回音壁,有如蝴蝶效应,假以时日,必将汇合成震彻寰宇的春雷。待到革命家秋瑾登上词坛,吴藻、沈善宝们的提问便终于有了一个完美、响亮的回答。

钱斐仲(1809—1860),字餐霞,秀水人。钱昌龄女,德清戚士元室。于诗词之外,兼工绘画,并著《词话》一卷,有独到见解。年二十余即卒。有《雨花盦诗余》一卷。

餐霞词清丽委宛,尤工小令,有晚唐五代余韵。如《一斛珠》云:

凄凉秋作。西风先惹蕉窗破,梦魂已被重门锁。添了香篝,又听雨声过。蝙蝠频挑帘押亸,蛾儿愿殉灯花堕。余酲渐醒愁无那。已是新凉,夜夜抱衾坐。

西风破蕉,重门锁梦,倚篝听雨,凄凉欲绝。而蝙蝠挑帘押,飞蛾扑火堕,更添孤寂绝望。长此以往,人何以堪?常情写得深永,亦足动人。

许是晚唐五代作品读得太多太熟了,一时技痒,拟将起来。《菩萨蛮·嬉春拟飞卿体》就是一例。词云:

罗裙翠比新荷叶,春衫低约丁香结。双燕或先归,湘帘莫漫垂。画绢携小扇,障日非遮面。怕到夕阳斜,暖烘双脸霞。

确实有几分温词的滋味,但清新明丽似乎更像孙光宪或李珣。尤其首句和结拍二句,不事雕琢,尖新、秾艳而又朴素自然,让人过目不忘,温词中很难见到。

作者工于绘事,填词也每有绘画色泽新丽的特色。上引《菩萨蛮》便是。还有一种更常见的情况,那就是题画。如《蝶恋花·自题画藤花双蝶便面》二首云:

开到藤花春已暮。可奈东风,不肯将愁去。一任绣床黏柳絮,怜花只绕闲阶步。蹴损苔痕无意绪。移个鹦哥,挂在花深处。教与夜来新谱句,不知花外廉纤雨。

雨压烟迷开又密。手绾柔条,结个同心结。一霎软云搓紫雪,花阴吹下成双蝶。欲笑还颦留一瞥。淡粉轻脂,便是春消息。作弄微虫描活脱,闲情付与匀眉笔。

这样的作品,说清婉芊绵,情景交融,已是套话。此二阕最大的好处,在于逼真、活泼,有杨万里捕捉生活细节和于日常中见新奇的特色,但又保留了晚唐五代的清丽和香艳。像第一首的“移个鹦哥”以下数句,第二首的“一霎”二句及“欲笑”以下三句,都是鲜活夺目的本色语。第二首写自己立于紫藤花下的神态和心情,刻画尤称微妙。

谈印梅,字缃卿,归安人。谈学庭次女,南阳主簿孙亭昆室。主要生活于道光时期。印梅与其姊印莲、夫族姑佩芬同学诗于孙秋士,并称“归安三女史”。秋士奇其才,教之遍读古人诗,资其探讨。其词一如其诗,气骨清刚,出语爽朗,清新宛转,是清代女词人中罕见的格调。著有《九嶷仙馆诗词稿》。

且看《貂裘换酒·与女兄夜话》一阕云:

秋掩重门里。坐西窗、联床剪烛,良宵能几?去日匆匆苍狗幻,尝尽离愁滋味。恨四壁、埋忧无地。蓦念光威分手日,到那时、忆著归宁未?人一别,便千里。名山著述成何计?叹年来、东涂西抹,半供游戏。女伴过从元不少,眼底纷纷罗绮。算谁是、闺中知己?我有吟情抛未得,便怜卿、骨相都寒矣。一灯灺,浩歌起。

此词乃词人与印莲姊同时归宁,夜话之作。上片言出阁后天各一方,短暂的相聚之后,又要一别千里;下片言当年女伴嫁后多不再从事翰墨,终于渐少共同语言,印莲姊也因家贫而辍笔,只有自己仍坚持写作。命运如此,词人不禁悲从中来,感慨横生。煞拍有如豹尾,有横扫通宵夜话心情沉痛之力。全词夹叙夹议,沉潜宛转,一唱三叹,峻爽峭拔,脱尽脂粉气息。

此外,像《齐天乐》题隐士图,亦清幽可赏。词云:“高人久抱烟霞癖,山边愿营茅屋。好手摹成,闲情绘出,空有新诗盈幅。幽栖早卜。算锄月披云,十分清福。与世长辞,寓形何必恋尘俗。重重岚翠欲活。更低垂井槛,浓荫花竹。偕隐何人,速来有客,耕罢还须勤读。名场懒逐,便料理移家,载赓轴。莫负鸥盟,隔溪春水绿。”词人自己的志趣、胸襟和人格也可略见一二。

有这样的思想感情基础,再往前迈一步,就可以和吴藻、沈善宝们站在同一方阵了。

最后是晚清女性词人。

晚清女词人则有关锳、凌祉媛、赵我佩、汪淑娟、屈蕙纕、俞庆曾、秋瑾等。其中以革命家秋瑾最为突出。

关锳(1822—1857),字秋芙,自号妙妙道人,钱塘人。幼聪慧,诗词、书画、古琴无不精。学道十年,后嫁蒋坦,琴瑟和谐。受夫濡染,多有闺房唱酬。又与吴藻、赵我佩、沈湘涛等女词人为吟友。晚年皈依佛门。蒋坦将其词60余首编为一卷,题曰《梦影楼词》。

秋芙词多感怀、酬答、题咏之作。其中最有意义的,当数描写战乱及其影响的作品。如《蝶恋花》云:

几日池塘云不住。柳也濛濛,想做清明雨。半榻茶烟和梦煮,画屏几点江南树。欲卷珠帘风不许。如此黄昏,休去移筝柱。楼上晚山青不去,夕阳正在鸦归处。

暮春清明时节,风鼓云飘,柳絮飞,珠帘晃,一切都处于动荡飘忽之中,搅得居人不宁。终于熬至黄昏,却又是归鸦噪晚,夕阳西下,黑暗将至。全词所写虽是春景,却一概惹人忧愁。景物本不带愁来,而人自生愁。愁从何来?王蕴章《然脂余韵》卷四评此词曰:“忧生念乱,其作于粤氛渐逼时乎!”可谓解人。

果然,《高阳台·夕阳》便直接描写战乱带来的影响,更见作者关心时世之深切。词云:

断雁飘愁,盘鸦聚暝,一鞭残梦归鞍。酒醒邮程,岭云陇树漫漫。渡江几点归帆影,近荒林、一带枫殷。最难堪、第一峰前,立马斜看。而今休说乡关路,剩濛濛野水,瘦柳渔湾。短帽西风,古今无此荒寒。芦笳声里旌旗起,问当年、谁姓江山。有悠悠、几处牛羊,短笛吹还。

此词作于太平天国与清廷交战之际,词中所写乃是江南一带战争景象。上片写马上归客在苍茫暮色中所见秋景,下片写踏上故乡土地,却见一片荒凉,只听芦笳声声,军旗猎猎,争夺正酣。暮色笛声中唯有几处晚归的牛羊,稍能慰藉人心。这类作品的出现,说明一部分女性词人已从深闺中走出,在婚恋之外,寻求人生的意义和责任。

《金缕曲·答沈湘涛》一阕,正是词人不满女性现实处境、努力探求人生意义的一个明证。词云:

梦想今三载。忽传来、芙蓉笺纸,新词十赉。一样红颜飘泊感,盐米光阴无奈。好珍重、玉台诗派。明月绛纱春风里,看金钗、尽下门生拜。浮大白,为君快。相逢各有因缘在。算人生、才能妨命,病态何怪。只惜聪明长自误,身世飘摇文海。况愁里、朱颜易改。不见花间双蝴蝶,但多情、即是升仙碍。知我者,定能解。

沈湘涛是词人的朋友,以教授女弟子为业。此词是与沈湘涛的酬唱之作。上片写沈湘涛寄来词作,知道她授徒传诗,有所作为,替她高兴。下片写生发的感慨,作为女子,成日与盐米家务打交道;纵有过人才智,喜爱诗文创作,也只能给自己带来身世飘摇的命运,终究不能有所作为。前面讲吴藻、沈善宝,已论及女性自觉、女性探求自己命运的问题,关锳再次提起,可见它已成为广大知识女性的共同愿望和迫切需要解决的时代命题。

凌祉媛(1831—1852),字芷沅,钱塘人。光禄寺署正凌咏女,江苏候补知县丁丙室。生而聪慧,幼即通音律,能吟咏。归丁丙后,因母患风疾,动止需人,常归宁侍疾。母病剧,祷以身代,未几母果愈,而祉媛卒,年仅二十二。有《翠螺阁诗词稿》。

据《翠螺阁诗词稿》所附庄仲芳《芷沅传》称其“间为小词,曼声自度,飘飘然有出尘之概。”于克襄《翠螺阁诗词稿序》说得更详细,称祉媛“近体及诗余清丽芊绵,湿润如玉,犹可想见林下之风。至于怀古诸章如咏岳武穆、梁红玉等作,感慨淋漓,沉郁顿挫。其议论雄伟,非复儿女子之态。”

咏岳飞的作品《敬瞻岳忠武王遗翰》系排律,不在本书讨论范围之内,且先来看一首凭吊岳飞女儿银瓶的《金缕曲·银瓶井吊岳娥》。词云:

不愧英雄后。俯澄波、翩然长逝,贞魂谁偶?当日风波悲父子,三字狱成何有?叹恨海、终难填就。殉国纵非儿女事,抱银瓶、竟向泉台走!眢井畔,谩回首。援枹肯学韩家妇。便家山、烽烟顿息,奇冤莫剖。一样赵家干净土,赢得芳名长久。看鸳甃、苔痕如锈。环佩归来潭影静,早月华、流照长如旧。怀古恨,酹杯酒。

据传,当年岳飞被害,其女抱银瓶投井死,后世遂名此井为银瓶井。岳飞女投井殉节事,正史未载,但宋元以来民间祀岳飞,皆祔其子女,且杭州亦有此井。元人郑元祐《重建精忠庙记》:“陇西李君全,初以承事郎来杭,兴复精忠庙。立王像,及王之五子、部曲诸将像,并立王之女号‘银瓶娘子’者,皆肖像以祀事焉。”此词上片写岳飞被害、岳娥投井情形;下片言即使岳娥能参加战斗,但父兄已死,奇冤难剖,也只得投井自尽了。作者虽是生长深闺,年纪轻轻,缅怀忠贞,却是无限感慨,激楚苍凉,足见其才华和学养。

另一方面,凌氏的短调写得清丽芊绵,细腻入微。且看《蝶恋花·夏夜坐翠螺阁纳凉》:

亭院灯昏烟暗锁。静夜迎凉,斜凭阑干坐。庭树栖鸦清梦妥,凉蟾飞上阴云破。银汉无声秋淡沱。露湿钗翘,渐觉鬟双亸。竹外流萤三两个,随风又向衣边堕。

上片写夏夜庭院景色。一开始是灯错云暗,一片寂静,继而明月升空,襟怀畅快。下片写月光皎洁明净,夜露凝重,坐久鬟湿,倦意欲来,而三两流莹,又使人精神为之一振。

凌氏修能,婉豪兼擅,笔法多样,惜乎早夭,不得施展其才华。

赵我佩,字君兰,仁和人。赵庆熺女,举人张上策妻。近代词学名家张尔田伯母。我佩秉承家学,幼受业于同里魏谦升,工书法,能度曲,善音律,与关锳、吴藻为至友。晚年家道益落,与一养婢同居,字画古玩,易米度日。有《碧桃馆词》一卷,计160余首。张珍怀《清代女词人选集》选录其词11首,与贺双卿等多,仅次于吴藻的18首。

赵氏词清幽婉丽,意境逼似五代、北宋,盖亦深于情、伤于世而精于律者。先来看两首小令。其《南乡子》云:

愁锁郁金堂,懒对芙蓉晕晚妆。心事怕从眉际露,遮藏。独自寻思暗断肠。人瘦比花黄,帘卷西风冷夕阳。鹦鹉不知侬意绪,悲凉。红豆偏教啄一双。

上片言遮藏心事,暗自断肠;下片言长久寂寞,而暗藏的心事却又被鹦鹉道破,倍觉凄凉。构思精巧,又贴切自然。

如果说这样的词作还不足以道相思深情,那么《采桑子》一阕就更见“惨烈”了。词云:

桃笙八尺清如水,寒到衾边。意软鬟偏。一样釭花瘦可怜。近来侬也销魂惯,长夜如年。只是无眠。心似香烧欲化烟。

读至“一样釭花瘦可怜”,你大概也会出神遐思,击节称赏。而读至末句,除非铁石心肠,恐怕都要心弦颤抖,心尖灼痛。“心似香烧欲化烟”,仅此一句,亦足传世。

再来看两首长调。其一为《江城梅花引·寄采湘》:

瘦腰怯似柳枝柔。怕经秋,易经秋。容易西风,吹恨上眉头。谁惜近来憔悴甚?心似醉,一丝丝、绕乱愁。乱愁乱愁数更筹。衾半兜,香半留。梦也梦也,梦不到、旧日妆楼。怪煞销魂,帘底月如钩。照遍花前携手路,人去也,剩相思、泪暗流。

采湘是赵我佩的外妹,亦是她的闺中知己。采湘去世后,我佩悼念她的作品很多。此词上片以柳喻人,以柳喻愁,写尽缠绵。换头承上片结句,三叠“乱愁”,两用“半”字,重复“梦也”,以言相忆之深切。夜阑不寐,梦亦难寻,月色中犹见曾携手处,不由不魂销泪流。上片纯为比喻,下片全用叙述,但过渡自然,两相呼应,声情凄烈,哀转久绝。

其二是《台城路·湖楼晚眺》。词云:

一丝残照垂杨外,疏林乱钟敲暝。暖玉栏边,销金帐底,烟袅药炉香凝。奁波万顷。看眉样青山,晚来妆靓。唤起圆蟾,碧天如水夜云静。良宵谁放画艇?遥闻钗钏响,微露花影。待月窗开,临风扇小,楼上有人愁凭。罗衣靠冷。笑身似梧桐,未秋先病。凉笛惺忪,醉魂吹易醒。

此系记游之作,上片写湖楼内外景物,下片写湖楼内外人物。西湖薄暮,眼前耳畔都美不胜收。待明月流空,游船往来,亦有女子钗钏声响。回想自己闭户养病,困久似醉,芳魂渐苏。一曲笛韵忽清婉悠扬而起,不禁神往。全词铺叙、抒情合为一体,章法井然,清灵婉曲,余韵袅袅。

此外像写给丈夫张上策的《八声甘州·中秋苦雨寄励轩吴门》、仿欧阳修《秋声赋》而作的《台城路·题俞吉<听蕉图>》,也都是以景传情、情景交融的佳作。

汪淑娟,字玉卿,咸同间钱塘人。金绳武室。有《昙花词》。其夫亦有词集,曰《泡影词》。夫妇琴瑟和谐,所咏多爱情及离愁。

在清代有名的女词人里,除了孙荪薏,夫妇感情之和美,就数汪淑娟了。与其他女词人所写孤寂不同,汪淑娟的孤寂是有明确对象和具体日期的期待,寂寞里有温馨、甜蜜甚至撒娇。如《卖花声》词云:

绣帐病缠绵,闷极今年。卷帘日日望秋天。望到木樨花放了,望著归鞭。灯火已阑珊,无可相怜。嘱君今夜莫开船。只怕夜深侬有梦,寻向君边。

调下有序:“离筵未终,东方既白。重拈此解,以代赠言。”这是一首离歌。上片说日日盼望夫君归来,到桂花散香时节,终于盼得他回。下片说今天又要离别,着实依依不舍,于是说出一番又痴又妙的话来:今夜不要开船吧,你要是今夜就乘船走,那我梦到你时,哪里才能找到你啊。

恩爱夫妻有说不完的情话,说到疯痴,便能妙语连珠,即成绝色好词。且看下面这首《南乡子》。词云:

独自理琴弦。睡起慵梳髻半偏。新样初三眉子月,娟娟。盼到如今渐渐圆。此意忒缠绵。背着银釭笑拍肩。如此风光如此夜,天天。安放痴魂在那边。

此词调下序曰:“藁砧忽归,刀梦停唱。觞月荐夜,筵花荡春。用谱双声,并畅遥夜。钗冠交错,不知圆蜍西上海棠矣。时壬子五月十五日。”“藁砧”二句,指丈夫归来,不用再日思夜想了。《玉台新咏》古绝句云:“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四句皆隐语。按:古代处决犯人,犯人席藁伏于砧上,用鈇斩之。“鈇”与“夫”谐音,后因以“藁砧”称丈夫。“山上有山”为“出”字。刀环在刀头,“环”与“还”同音,即归来。“破镜飞上天”,乃“半月”也。四句合起来,意即“夫出,月半当归”。上片说独居孤寂,懒得梳妆,脸儿就像新月,被头发遮住,终于盼得夫归,人与月一样团圆了。上片已是妩媚可人,下片写闺房之乐,恩爱调笑,缠绵缱绻,更见活泼情趣。这样的婚姻,这样的词作,不知要羡煞多少长期独守长夜的女子。

上天也许格外看顾这位汪女士,相比之下,她偶有的孤寂倒更像一份精致爽口的休闲蜜饯。你听她《虞美人》唱道:

秋千院落闲庭院,明月移花转。几天不挂玉帘钩。难道春来总是不梳头?绿窗还是摊书好,何苦寻烦恼。自家去验小腰支,却比垂杨肥了那丝丝。

上片说春来娇慵,久不梳妆;下片说绿窗寂寥,不如看书消愁。妙的是末二句,写相思人瘦,竟拿腰支去比柳丝,说还“肥了那丝丝”。莫非嫌自己的相思还不够深?真是匠心独具的慧心人。这样的慧心,拿去做什么不能成呢?当然,有这样美满的婚姻,其他也许都不足道了。

屈蕙纕,字逸珊,同光间临海人。王咏霓妻。有《含青阁诗余》。近人周庆云《历代两浙词人小传》颇赏其《望江南·溪堂对月》,词云:“溪上月,如鉴复如弦。几处画楼人怅望,一年能得几回圆?流影淡秋烟。”称此词“含思绵渺”。其姊茝纕、妹莲纕并工诗词。

蕙纕现存词作39首,多咏伤春悲秋和离愁别绪,而“含思绵渺”,也是屈氏词作的一般特色。如《金缕曲·春阴》云:

春在溟濛处。怪眼底韶华,都被浓阴遮住。庭院深深帘不卷,只把沉檀香炷。辜负却阳春几许。屈指清明时已近,有何人约伴寻芳去?试先绣,踏青履。却将花事从头数。恨几番芳菲萦梦,游踪迟暮。万绿模糊天欲暝,不放斜阳一缕。又奚待绿章催护?闲煞海棠花下立,只听他双燕呢喃语。似相对,诉愁绪。

上片说春阴遮蔽韶华,不能出游,也不见有游伴来预约,不管怎样,还是先绣好踏青穿的鞋子吧。下片说自己珍惜春光,天却总是不放晴,到底怎样祝祷才能让老天开眼呢?站在海棠树下,听双燕呢喃,也似乎是满耳的愁怨。全词缠绵往复,委曲摇曳,极力渲染,尽说春阴恼人,说尽惜春情绪。

即使像《菩萨蛮·桃源图为程清泉先生题》这样的题画、酬赠之作,虽然多了不少感慨、议论,也仍是清丽宛转,情意深永。词云:

绿溪无限桃花树,渔舟误入花深处。流水自成村,数峰青到门。避秦人在否?芳草年年有。世外事纷纷,山中空白云。

此外像模拟南宋词人张炎风格的一组《高阳台》,深长婉曲,也颇耐诵读。

俞庆曾(1865—1897),字吉初,号琴愔,德清人。著名学者俞樾孙女,举人宗舜年继室。有《绣墨轩词》,存词60余首。她自幼为祖父所钟爱,与弟陛云一起读书。初嫁宗氏,颇有闺房酬唱之乐;后以无子,其夫纳妾,自此日益消沉,词风亦由清丽变成凄婉。要之,所作多能声情并茂,亦是女性词家中的佼佼者。

由于有良好的家庭教育,庆曾很早就能填词,并且当行本色。且看《金缕曲》:

慢把鸭锄放。小楼头、绿阴浓遍,倚栏怅望。一缕情丝烟共化,春水此情难量。都付与、啼鹃怊怅。不信东皇情最重,五更风、竟把花魂葬。空剩得,彩幡荡。前生本在蓬莱上。返瑶池、回头俯视,人间景况。雨妒风欺归亦好,尘世本来多恙。休苦恋、朱门蓬巷。后果前因难细问,意迷离、且醉青纱帐。任花底,金铃响。

调下有序云:“用《两当轩》韵咏落花,乃祖父命书院课题,戏效之。”“两当轩”系清代乾隆时期著名诗人黄景仁诗集名。此词是作者祖父俞樾主持书院,为学生出的课题,庆曾亦同作。上片写春归风吹花落,惹得词人倚栏怅望;下片写花魂对人间风雨感到惧怕,欣慰自己能重返瑶池。全词虚实结合,联想丰富,深情婉曲,颇见功力。

文学本是情感之学,多情敏感的心灵,便是取用不竭的创作源泉,于词尤其如此。古今写秋的作品不知有多少,但庆曾一曲《踏莎行·秋夜》,仍有不同凡响的地方。词云:

秋露泠泠,秋风细细。秋虫切切如私语。有人不寐倚秋灯,银屏疏影秋如水。秋入愁肠,愁生秋际。秋声听彻无情绪。开帘独自看秋星,秋河隐隐微波起。

此词可圈点者有四:一是以“秋夜”为打量对象,将悲秋的传统主题具体化,分解成秋露、秋风、秋虫、秋灯、秋声、秋水、秋星、秋河等众多意象,让人置身意象密集的秋境秋意之中;二是此词的题旨在突出秋愁,需要众多秋象来激发,故虽句句有“秋”,连续运用,却不觉其繁;三是结句想落天外,不但将银河化虚为实,而且竟言秋日银河有微波隐隐而起,难道天河上也刮起秋风?四是本词所写,乃离人秋日孤愁,但并未明言,而是用“有人不寐”、“独自”二语加以暗示。全词以具体可感的意象、意境,将吴文英《唐多令》“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的传统命题,表达得委婉含蓄又淋漓尽致,可谓别开生面。

庆曾婚后因为无子,宗氏纳妾,独守与孤寂成为词人反复吟咏的题材内容。下面这首《临江仙》便是她无数个悲愁难眠之夜的典型反映。词云:

帘幕几重亲放好,摊书低拥银灯。之无粗识悔今生。秋深风自急,香冷火犹温。百样思量都已遍,人生何苦钟情。青山它日葬愁痕。红梨花一树,消受月黄昏。

宗氏纳妾负情,作者名为正室,实则为弃妇。偏偏词人又是个出身名门、心高气傲的才女,其内心的悲痛可想而知。想婚初两情谐美,到如今独守深闺,不禁心生怨慨,至于说出“人生何苦钟情”的反语,甚至想到死。“青山”以下三句,词人想象自己死后,冷月诗魂,徘徊于红梨花下,凄绝至极,令人不忍卒读。

庆曾深受传统文化滋养,这是她的优越处,也是她的不幸处,她把婚姻当成她人生的全部。这或许与她本人的个性、毅力也有一定关系。其实,和她同时代的不少女性词人,个人婚姻也都不幸福,但她们却能振起于柔弱、孤愁之中,在其他方面寻求并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既然“百样思量都已遍,人生何苦钟情”,那就该“移情别恋”,像她的词艺一样,“别开生面”,另寻活路。庆曾似乎没能认识到这一点,或者说虽然认识到却没能去实践,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秋瑾(1875—1907),原名闺瑾,字璿卿,号旦吾,别署鉴湖女侠。后改名瑾,字璇卿,又字竞雄,又号汉侠女儿。山阴人,生于福建。秋嘉禾孙女,秋寿南女。曾随父居台湾、湖南。光绪二十九年(1903),随夫王廷钧由湖南移居北京。三十年赴日本留学,次年加入光复会、同盟会,被推为同盟会评议员和浙江省主盟人。三十一年底回国,主讲浔溪学校,倡办《中国女报》,督办大通学校,继续从事革命活动。三十三年,在绍兴组织起义,被捕就义。秋瑾早年在湖南随曾广钧学,诗词亦受其影响。投身革命后,意境更为开阔。有《秋瑾集》。

孙中山曾题词称赞秋瑾为“巾帼英雄”。邵元冲《秋瑾女侠遗集序》评曰:“鉴湖女侠成仁取义,大义炳然,不必以文词鸣而自足以不朽。然即以文词而论,朗丽高亢,亦有渐离击筑之风,而一往三叹,音节浏亮,又若公孙大娘舞剑,光芒灿然,不可迫视。”历史发展到这里,前代知识女性曾有的人生困惑,所提的出路问题,已被秋瑾用实际行动做了很好的回答。虽然未见成功,但方向业已明确,越来越多的女性都将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去追寻、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仅就此一端而言,清代浙江女性词人,亦建功甚卓,足可彪炳史册。

当然,觉醒是以探索为前提的。探索时期的苦闷与彷徨,看似消沉,其实正是那黎明前的黑暗,自有其思想价值和艺术内涵。《昭君怨》一曲,便是秋瑾尚未找到人生出路时苦闷心情的真实写照。词云:

恨煞回天无力,只学子规啼血。愁恨感千端,拍危栏。枉把栏干拍遍,难诉一腔幽怨。残雨一声声,不堪听!

词中抒发报国无路的幽怨,措词委婉而又激烈,沉痛之情溢于言表。

据陈象恭《秋瑾年谱》,“光绪二十九年癸卯,二十八岁。是年中秋,秋瑾曾身穿男装,到戏园观剧,轰动当时北京社会,招来王廷钧一顿打骂。她一怒之下,走出阜城门外,在泰顺客栈住下。王廷钧只得央请吴芝瑛把她接到吴家新宅纱帽胡同暂住。秋瑾激愤之余,填《满江红》一阕。”词云:

小住京华,早又是、中秋佳节。为篱下、黄花开遍,秋容如拭。四面歌残终破楚,八年风味徒思浙。苦将侬、强派作蛾眉,殊未屑。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

全词表现了词人对女性命运的抗争,对国家前途和民族命运的担忧,是在彷徨中的反思与探索。她身为巾帼而烈于男儿,长歌当哭,肝胆照人。第二年,词人便冲破束缚,只身东渡日本。因此,此词可说是词人人生新征程启行的前奏曲。

出路既明,信心自增,笔力也倍健。面对传统和世俗对女性的歧视与压迫,词人喊出了迄其为止,要求女性解放的时代强音。且听《满江红》词云:

肮脏尘寰,问几个、男儿英哲?算只有、蛾眉队里,时闻杰出。良玉勋名襟上泪,云英事业心头血。醉摩挲、长剑作龙吟,声悲咽。自由香,常思爇。家国恨,何时雪?劝吾侪今日,各宜努力。振拔须思安种类,繁华莫但夸衣玦。算弓鞋、三寸太无力,宜改革!

此词直抒胸臆,大声镗鞳,无丝毫扭捏藏抑,表达了深受性别决定论压制的女词人,对男权世界的鄙夷和斥责,立志要在拯救民族危亡的事业中,重塑新的女性形象。全词感情强烈,气势奔放,议论纵横,重大意蕴和酣畅表达相结合,是一首感染力极强的佳作。

待到写出下面这首《鹧鸪天》,秋瑾词无论在思想上还上艺术上,都达到了越迈前人的完美境界。词云:

祖国沉沦感不禁,闲来海外觅知音。金瓯已缺终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嗟险阻,叹飘零,关山万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光绪三十年(1904),秋瑾冲破封建家族罗网,东渡日本,寻找救国真理。这首词,就是在东渡之后不久所作。上片“金瓯”二句,乃全篇主旨,表明词人敢于为国献身的精神。下片“休言”二结句,则不妨看作词人代拟的近代女性宣言。全词风格豪壮慷慨,峻峭爽朗,是表现秋瑾一生的代表作。此词原稿在秋案发生时,为绍兴府搜去,竟作为“罪状”公布。于此亦可反观其意义和价值。

莫以为革命家女侠秋瑾,有的只有壮志、豪情,其实亲情、友情等人伦日常幸福,才是词人内心深处最温柔深厚的眷念。不信?请看《临江仙》词云:

把酒论文欢正好,同心况有同情。《阳关》一曲暗飞声。离愁随马足,别恨绕江城。铁画银钩两行字,歧言无限丁宁。相逢异日可能凭?河梁携手处,千里暮云横。

调下作者自序曰:“陶荻子夫人邀集陶然亭话别。紫英盟姊作擘窠书一联,以志别绪:‘驹隙光阴,聚无一载。风流云散,天各一方。’不禁黯然,于焉有感。时余游日留学,紫英又欲南归。”紫英,即友人吴芝瑛。陈象恭《秋瑾年谱》记载:“光绪三十年甲辰,二十九岁。五月,秋瑾东渡至日本留学,从上海乘轮船出国……离京前,女友吴芝瑛在陶然亭设宴为秋瑾话别,秋瑾有《临江仙》一词,以寄心情。”谁不眷念人伦的日常幸福呢?从一定角度看,这正是革命的理想和目标。面对友朋的离别,秋瑾终于流露出她儿女情长的一面,显示出无限的温柔和细腻,这本该就是她应有的状态啊。现在,她为了更多人未来的幸福,为了国家和民族的前途,毅然远渡重洋,寻求革命道路,恰恰是她崇高品节和光辉精神的生动写照。结句借古诗成句,以壮词写柔情,正可看做黑暗现实中,秋瑾对友情和前途所怀有的无限期许与展望。

女侠秋瑾为自己和她的同时代女性,找到了一条切实可行的人生道路。她以她的作品,最后以她的牺牲,为后人高耸起指路的灯塔。“蛾眉队里,时闻杰出”、“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等词句,都已成为女性耳熟能详的格言警句,铭在座右。直到今天,尤其在今天,秋瑾仍具有极强的现实指导意义,可激励广大女性自尊、自立、自强,为自己,为家庭,也为这个民族和国家,尽一份责任,做一番事业。

①张珍怀选注《清代女词人选集》,黄山书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