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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词派

西陵词派

西陵词派,也叫“西泠词派”。西陵派的得名,乃因其结社唱和于西湖西陵桥畔。西陵桥,亦写作“西泠桥”、“西林桥”,位于孤山与北山之间,为西湖著名游赏之地。

“西陵词派”的形成,导源于“西陵十子”,或作“西泠十子”。据吴熊和先生《〈西陵词选〉与西陵词派——明清之际词派研究之二》一文考述,西陵十子的聚合,可追溯到明末。陆圻、柴绍炳、丁澎等与陈子龙共结登楼社,张丹、沈谦、毛先舒复称“南楼三子”,于明末俱已成名。陆圻、柴绍炳本拟编选《西陵文选》,因战乱未果。顺治七年(1650),柴绍炳、毛先舒刻《西陵十子诗选》,录陆圻、柴绍炳、陈廷会、孙治、吴百朋、张丹、沈谦、毛先舒、丁澎、虞黄昊10家诗,遂有“西陵十子”之称,世亦谓之“西陵派”。清康熙十一年(1672),陆进、俞士彪、沈丰垣、吴仪一、张台柱等,在杭州成立词社,次年着手选辑《西陵词选》,并于康熙十七年(1678)刻成。《西陵词选》是续继《西陵文选》、《西陵诗选》之举,十子中入选《西陵词选》的是陆圻、沈谦、丁澎、张丹、毛先舒、柴绍炳6人。词选八卷,共录词家175人、词作664首。至此,西陵词派终于蔚为大观了。

西陵词派人数众多,上起明末天启、崇祯,下迄清康熙前二十年,凡历三代,择其精壮而言之,徐士俊、卓人月等第一代耆宿;西泠诸子为第二代,而陆进、王晫、王嗣槐、沈丰垣、吴仪一、张台柱、俞士彪等属第三代。就其成就而言,则徐士俊、卓人月与十子中的张丹、沈谦、毛先舒、丁澎,可并称“西陵六大家”。

徐士俊,生卒年不详,约崇祯前后在世。原名翙,字三有,号野君,仁和人。工杂剧,所撰多至60余种,佳者可与王、关、马、郑抗手。有《雁楼集》,附诗余一卷,《寤歌》一卷。《全明词》录其词203首。

雁楼词于内容、风格,皆以承袭传统为主,创新不多,但清丽跌宕,依然可诵。如《贺圣朝影·冬晓渡湖作》词云:

云影移山似烧痕,淡烟屯。轻舟风触浪成纹,暗销魂。孤屿梅花类远村,兴谁温?重寻楼阁涌金门,尽无存。

又如《解佩令·苕中雨归》:

山横云阻,溪平浪舞,恰装来、一船清苦。细雨纷纷,记得起、清明前路。唤舟人、急摇双橹。披衣寒楚,推篷风许(音虎)。小炉中、水沉香吐。远树微微,恍惚是、桃源迷渡。但闲将、落花偷数。

将雨中舟行苕溪的清苦与闲趣表达得生动活泼,真切自然。

而《渔家傲·早春湖上作》一阕,写西湖早春时节的游女,鲜活如在目前,令人不胜向往。词云:

趁却新晴湖岸走,断桥一夜烟生柳。柳外有人骑马骤,娇影瘦,春风吹动丁香扣。杏子轻衫蝴蝶袖,逢人似欲闲招手。日上三竿眠未透,裙褶皱,销魂只在花前后。

相比之下,《水调歌头·歌席》一阕,写听歌而生无限感慨,跌宕起伏而又一气流走,从中不难看出雁楼词的另一侧面。词云:

无限不平事,醉眼觑吴钩。世上升沉离会,东海一浮沤。聊尔擎杯按拍,梦想草茵花径,莺燕语啾啾。愿得知音者,齐上十三楼。绿朝云,青玉案,破闲愁。曼声长啸,惊起落叶不胜秋。试问钱塘苏小,捣取梅花香汁,点染墨痕留。天下伤心处,都付与歌头。

卓人月(1606-1636),字珂月,号蕊渊,仁和人。诸生。喜交游,浪迹江湖间,与孟称舜、袁于令颇有交谊。崇祯二年(1629),与徐白、徐士俊、孟称舜等先后入复社。六年,随父侨寓南京,与同里徐士俊合辑《古今词统》十六卷。工词曲,有《晤歌》、《蕊渊集》,惜阴堂裁为《蕊渊词》。《全明词》录其词94首,《全明词补编》补录1首。

蕊渊存词虽多至95阕,但取材比较狭窄;仅咏虞美人花的两套组词即多达20首,余者亦半数以上为闺情、艳情。至于其词风,则如清人邹祗谟《远志斋词衷》所言,“珂月《蕊渊》、野君《雁楼》二集,亦复风致淋漓,艳詄竞响,但过于尖透处,未免浸淫元曲耳”。

不过,蕊渊词中亦有少数词,效法温庭筠、苏轼、辛弃疾、李清照、秦观、方岳等名家,体态矜持,风骚犹存,至有拜岳飞墓和作《满江红》者;又或因题材性质限定,如咏史、赋景之类,亦稍能出之以雅正,而较少曲味。

且看其《谒金门》咏“山居”云:

闲甚好,且看一庭新草。几个花枝窗外袅。又将春半了。刚入空林悄悄,飞过残云小小。最喜幽居无懊恼,山低明月早。

写景生动,体验真切,淡淡的曲味正好加强了山居所要表达的闲逸的词旨。上片“几个”句,赋物尤觉灵动,乃邹祗谟所谓“尖透处”。也许,这种“尖透”,正是作者的创新之处。

蕊渊词的创新在咏史词的创作上也得到表现。如《一剪梅·读三国志》云:

闲看人物似看花。少似春花,老似秋花,少年英俊属谁家?表在刘家,策在孙家。我今四海久无家。空读儒家,空羡兵家,悠悠二十未舒花。不是春花,难道秋花?

与一般咏史词借古讽今、发表政见、史观不同,此词题旨全在咏怀,慨叹人生不偶,功业未就。以花开喻功成,亦令人耳目一新;而末句则仍于悲观之中保留了一分希冀,反映出词人不甘蹉跎的心音。换言之,这其实也是词人人生价值观和社会责任感的体现。正因如此,词人也才会写出《满江红·拜鄂王祠,追和原韵》“叹未成一篑,为山功缺”、《百字令·次坡公赤壁词》“讨逆将军兄若弟,撑着东南半壁……积耻从教雪”、《千秋岁·次秦少游韵,吊少游》“心从天外,笔扫千人退”这样的词句。

《古今词统》之辑录,词体曲化之标新,过于“尖透”之词风,也许正是卓氏功名未遂之情感转移的表现。

张丹(1619—?),初名纲孙。字祖望,号秦亭、竹隐,钱塘人。恬淡,喜山水。据王嗣槐撰《张秦亭先生传》,丹于明亡后“尽力以养其母,不复干时”,又尝“再游京阙,历览西山……先朝十二陵,一一伏谒……归卧秦亭山下,喟然叹曰:余老死不复渡黄河矣”,其眷明之意的然。工诗词,“西泠十子”之一。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尚在世。著有《张秦亭集》。《顺康词》录其词20首,《顺康补》录其词2首。存词虽不多,但可诵之篇不少。

在现存秦亭词中,取材比较集中又写得较好的,是几首怀古词。如《乌夜啼·越中感怀》写道:

扁舟又渡江东,正西风。旧日越王栖处,草连空。兴亡事,千年里,恨无穷。偏是若耶溪畔,蓼花红。

感情沉着,笔力雄健,意象鲜明,意境苍老,正是怀古词的典型况味。又如《浪淘沙·西湖怀旧》:

老去学渔翁,啸傲湖中。当时歌舞太匆匆。粉雨香云都散了,留得眉峰。何处宋行宫?浅草寒蛩。可怜往事竟无踪。只有凤凰山上月,蘸着波空。

题材和题旨都是习见的,但“粉雨香云都散了,留得眉峰”一句,凄楚、感慨而造语俊秀、机巧。此外尚有《祝英台近·秋日泊舟采石矶》、《喜迁莺·长安吊古》、《华胥引·重登北固山阁,寄姜真源》、《苏幕遮·滕王阁怀古》等,都有感慨、苍凉的特点。检阅《明诗综》,见毛先舒称其诗“悲凉沉远,矫然不群”,朱彝尊称其“五言古体,波澜老成,南北行旅诸篇,尤为奇崛”。其实,秦亭词也可作如是观。

当然,也有轻快、明亮和温暖的时候,尤其正当盛春呼朋引类的时节。且看其《风入松·王阮亭招游平山》吟道:

东风吹散木兰桡,春色闹河桥。胜游俱集平山港,一丝丝、罗绮香飘。凫鸭栏边歌板,蒲葵亭外吹箫。衍波才子把人招,诗压柳花娇。酒阑薄暮纱灯乱,待归去、满路光摇。处处红楼醉花,画帘明月初高。

人言欢愉之词难巧,而张丹此词则是欢愉而工巧的典型。首二句化用前成意境而如同己出。“酒阑薄暮纱灯乱”二句,温情摇曳,陶醉如梦幻。末二句以“明月初高”喻精神之愉悦、亢奋,既明朗,又婉曲。若论艺术感染力,这首词可为秦亭词压卷。

沈谦(1620-1670),字去矜,号东江,仁和人。明诸生。崇祯末与柴绍炳、丁澎等并称“西泠十子”。据毛先舒《沈去矜墓志铭》,入清后沈“遂自托迹方技,绝口不谈世务”,而肆力于诗文,吟咏不绝,著述丰富,尤工于词。今传之《东江别集》有词三卷。另有《填词杂说》、《词韵略》。《全清词·顺康卷》及其补编录其词222首。

东江词学陈子龙云间派,以清绮深婉为主,半数以上俱咏闺情、艳情与闲愁,其中颇有可诵之章。如《浪淘沙·春恨》云:

弹泪湿流光,闷倚回廊。屏间金鸭袅余香。有限青春无限事,不要思量。只是软心肠,蓦地悲伤。别时言语总荒唐。寒食清明都过了,难道端阳?

又如《玉楼春·秋夜独宿有怀》云:

湘帘一片秋声碎,残月窥人人不寐。心儿似你最无情,此时也合频垂泪。寒风摇曳孤灯背,落落星光如欲坠。思量还是影多情,夜夜伴侬愁里睡。

不过,东江词中最好的作品,还是在亡国后所作的写景、交游和怀古篇什。如《厌金杯·吴山雪望》、《东风无力·南楼春望》、《氐州第一·送邹程村之江西》、《沁园春·寄赠王扬州阮亭》、《六州歌头·凤凰山吊南宋行宫》等。且看其《东风无力·南楼春望》一阕:

翠密红疏,节候乍过寒食。燕冲帘,莺睨树,东风无力。正斜阳、楼上独凭栏,万里春愁直。情思恹恹,纵写遍新诗,难寄归鸿双翼。玉簪恩,金钿约,竟无消息。但蒙天卷地,是杨花、不辨江南北。

南楼,在杭州,沈谦与同郡毛先舒、张丹号称“南楼三子”,盖为三人吟唱之地。全词写景言愁,而关键在“玉簪恩,金钿约,竟无消息”数句,托情闺妇,以寄遗民故国之思。沈雄《柳塘词话》说:“去矜列名‘西泠十子’,填词称最。……贻我《东江别集》有云:‘野桥南去不逢人,蒙蒙一片杨花雪。’此即小山‘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也,谁谓其仅仅言情者乎?”此词同样就杨花寄恨、作结,也正当作如是观。

与《东风无力》之寄托遥深不同,《六州歌头·凤凰山吊南宋行宫》乃放笔直抒,情绪激昂,是东江词中为数不多的豪放乐章。词云:

烟销艮岳,一马却浮江。南渡事,真草草;寓钱塘,正苍黄。怎爱湖山秀,新歌竞,离宫起,将二帝,冰天苦,竟相忘。恸哭朱仙,三字成疑狱,自弃封疆。反半湖灯火,蟋蟀当平章。播越堪伤,遂销亡。空余五寺,山钟歇,悲辇路,草荒荒。子规叫,精灵出,景凄凉,泪沾裳。回忆骑驴笑,厓山远,断归航。西湖上,却依旧,奏笙簧。闻道鹤归华表,城廓是、人去何方。恨东风一夜,吹变几沧桑,满地斜阳。

铿锵嘡嗒,悲壮激越,有起懦振衰之力,将词人心中长久蓄积、压抑的痛苦与悲慨瞬间喷溅出来。以“满地斜阳”一语作结,苍凉凝重,余韵无穷。

毛先舒(1620-1688),原名骙,字驰黄,后改名先舒,字稚黄,仁和人,为“西泠十子”之一。明诸生。曾从事音韵学研究,也能诗文。与毛奇龄、毛际可齐名,时称“浙中三毛,文中三豪”。先舒自幼聪慧过人,年十八著刊《白榆堂诗》,才华深得名士陈子龙赏识,并师事陈,后又随学者刘宗周讲学。明亡后,不求仕进,享年六十九岁。著述甚丰,于词则有《平远楼外集》、《鸾情集填词》等。《顺康词》及《顺康补》共录其词143首。

毛氏论词,主张“旖旎”与“雄放”兼施(《毛驰黄集》卷五《与沈去矜论填词书》),“雅不矜壮采,而笃尚婉至”(《毛驰黄集》卷六《沈氏词韵序》),概言之曰“清豪”(毛氏《凤凰台上忆吹箫·读常州邹吁士新词作》);强调“秀发清丽”、“妙在离合”,“情以景幽”、“景以情妍”(《与沈去矜论填词书》);而贵有“仳离”、“怨旷”之“托”(《潠书》卷一《平远楼外集自序》),“乃慎其存心焉”(《鸾情集选自题》)。毛词存量既多,内容亦丰,闺思虽占十之四五,而写景、状物、遣兴、述怀、咏史、交游之作,亦居其半。其中既有明词余风和陈子龙的影响,也有时世背景下毛先舒个人的感受和见解。

笔者以为,毛词中写得最浑成的,便是《醉落魄·城南晚兴》。词云:

凤凰西岭,古松万颗云盘顶。残山剩水闲风景。雁落江滩,帆布排千艇。丹枫一径胭脂冷,斜阳断处烟微暝。归来残酒朦胧醒。瘦马吟鞭,踏碎垂杨影。

既是写景,也是遣兴,同时还是述怀,而旨趣、生平和时世,俱可触摸矣。

他如《浪淘沙·江头即事》一阕,借景抒怀,寄托遥深,又能跳脱自如。词云:

沉黑压江城,蓦地潮生。北风吹断雨零星。恰好南峰留半面,烟翠微晴。眉黛莺秋清,一抹分明。莫愁艇子唤谁迎。短柳长亭今古泪,只为多情。

毛氏作词喜用“瘦”字。如《玉楼春·闺晚》有“月明背着陡然警,不信我真如影瘦”,《踏莎行·书来》有“空闺寂寂念相闻,书来默淡知伊瘦”,《临江山·写意》有“鹤背山腰同一瘦,且看若个诗仙”。据说因为这三个“瘦”字,世谓之“毛三瘦”,事见清徐釚《词苑丛谈》卷五。其实“瘦”字用得好的远未止这三首。它如自度曲《拨香灰》“除却鞋尖似昔时,都是今春瘦”,《虞美人》“花枝解我因花瘦,故意相挑逗”等。又特善写愁。如《江城子》云:“沧海月明都成泪,还道是,不曾愁。”《菩萨蛮》云:“冥蒙帘外如烟气,积成一点花梢泪。”《更漏子》云:“麝熏笺脂抹印,一点泪痕红晕。将折处、更迟留,安排读了愁。”《风来朝》云:“觉愁来,觅愁无处。黯黯飞将去,在晓树冥蒙许。”《青杏儿》云:“红芜绿漫,朱零碧落,一段新愁。”皆尖新警策语,新妙动人。试探其趣味和动机,毛氏《水调歌头·与洪升》一阕所言之“心欲小之又小,气欲敛之又敛,到候薄青冥。勿谓常谈耳,斯语可箴铭”数语,或可一觇。

丁澎(1622-1686),字飞涛,号药园,仁和人,回族。顺治十二年进士,官刑部主事,调礼部。充河南乡试副考官,升礼部郎中。以事被贬,流放塞上五年。少有隽才,与弟景鸿、溁并称“三丁”,又为“西泠十子”之一。其《白燕楼》诗曾盛传吴下。所作诗,语多忠爱,无怨诽之思。亦善词,有《扶荔词》三卷、《词变》一卷。《全清词》录其词245首。

药园词的取材非常广泛,主要有闺情、山水田园、唱和等内容,还有咏史、怀古、节序、咏物之类创作,既多秾丽纤巧的短调,也颇有模拟苏、辛的长调,词风多变,与一味追攀季宋的浙西词派尚保持着一定距离。丁澎乃清人无疑,但有鉴于此,姑依附本节进行叙述。且看药园词的几首代表作:

郎采花,妾采花,郎指阶前姊妹花,道侬强是他。红薇花、白薇花,一树开来两样花,劝郎莫做他。——《长相思·采花》

叠叠巫山不是高,茫茫鄂渚未云遥。难挨惟有可怜宵。两意半含如豆蔻,寸心千转似芭蕉。东风不管倩魂消。——《浣溪沙·春词》

苦塞霜威冽。正穷秋、金风万里,宝刀吹折。古戍黄沙迷断碛,醉卧海天空阔。况毳幕、又添明月。榆历历兮雪槭槭,只今宵、便老沙场客。搔首处,鬓如结。羊裘坐冷千山雪。射雕儿、红翎欲堕,马蹄初热。斜亸紫貂双纤手,搊罢银筝凄绝。弹不尽、英雄泪血。莽莽晴天方过雁,漫掀髯、又见冰花裂。浑河水,助悲咽。——《贺新凉·塞上》

前两首写闺情,轻巧流丽;后一首写因科场案贬谪东北苦寒之地的凄惨,苍凉浑厚,从中不难感受清初词人面临新朝而产生的凶险莫测的忧惧。

《全清词·顺康卷》及其补编共录毛词144阕,然《醉落魄·城南晚兴》与《一斛珠·城南晚兴》实为一首,盖因同调异名而误重也。按:“一斛珠”,又名“醉落魄”、“怨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