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郑文 【本书体例】
帝高阳之苗裔兮(1),朕皇考曰伯庸(2)。摄提贞于孟陬兮(3),惟庚寅吾以降(4)。皇览揆余于初度兮(5),肇锡余以嘉名(6);名余曰则兮,字余曰灵均(7)。纷吾既有此内美兮(8),又重之以修能(9)。扈江离与辟芷兮(10),纫秋兰以为佩(11)。汩余若将不及兮(12),恐年岁之不吾与(13)。朝搴阰之木兰兮(14),夕揽洲之宿莽(15)。日月忽其不淹兮(16),春与秋其代序(17)。惟草木之零落兮(18),恐美人之迟暮(19)。不抚壮而弃秽兮(20),何不改乎此度(21)?乘骐骥以驰骋兮(22),来吾道夫先路(23)。
昔三后之纯粹兮(24),固众芳之所在(25)。杂申椒与菌桂兮(26),岂维纫夫蕙茝(27)!彼尧舜之耿介兮(28),既遵道而得路(29);何桀纣之猖披兮(30),夫唯捷径以窘步(31)!惟夫党人之偷乐兮(32),路幽昧以险隘(33)。岂余身之殚殃兮(34),恐皇舆之败绩(35)。忽奔走以先后兮(36),及前王之踵武(37)。荃不察余之中情兮(38),反信谗而冹怒(39)。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40),忍而不能舍也(41)。指九天以为正兮(42),天唯灵修之故也(43)。初既与余成言兮(44),后悔遁而有他(45)。余既不难夫离别兮(46),伤灵修这数化(47)。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48),又树蕙之百亩(49),畦留夷与揭车兮(50),杂杜衡与芒芷(51)。冀枝叶之峻茂兮(52),愿俟时乎吾将刈(53)。虽萎绝其亦何伤兮(54),哀众芳之芜秽(55)。众皆竞进以贪婪兮(56),凭不厌乎求索(57)。羌内恕己以量人兮(58),各兴心而嫉妒(59)。忽驰骛以追逐兮(60),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61)。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62)。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63),长顑颔亦何伤(64)?揽木根以结苣兮(65),贯薜荔之落蕊(66)。矫菌桂以纫蕙兮(67),索胡绳之纚纚(68)。謇吾法夫前修兮(69),非世俗之所服(70)。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71)!
长太息以掩涕兮(72),哀民生之多艰(73)。余虽好修姱以靰羁兮(74),謇朝谇而夕替(75)。既替余以蕙纕兮(76),又申之以揽苣(77)。亦余心之所善兮(78),虽九死其尤未悔(79)。怨灵修之浩荡兮(80),终不察夫民心(81)。众女嫉余之蛾眉兮(82),谣诼谓余以善淫(83)。固时俗之工巧兮(84),规矩而改错(85)。背绳墨以追曲兮(86),竞周容以为度(87)。忳郁邑余佗傺兮(88),吾独穷困乎此时也(89);宁溘死以流亡兮(90),余不忍为此态也(91)。鸷鸟之不群兮(92),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93),夫孰异道而相安(94)?屈心而抑志兮(95),忍尤而攘诟(96)。伏清白以死直兮(97),固前圣之所厚(98)。
悔相道之不察兮(99),延佇乎吾将反(100)回朕车以复路兮(101),及行迷之未远。步余马于兰皋兮(102),驰椒丘且焉止息(103)。进不入以离尤兮(104),退将复修吾初服(105)。制芰荷以为衣兮(106),集芰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107),苟余情其信芳(108)。高余冠之岌岌兮(109),长余佩之陆离(110)。芳与泽其杂糅兮(111),唯昭质其犹未亏(112)。忽反顾以游目兮(113),将往观乎四荒(114)。佩缤纷其繁饰兮(115),芳菲菲其弥章(116)。民生各有所乐兮(117),余独好修以为常(118)。虽体解吾犹未变兮(119),岂余心之可惩(120)。
鉴赏
自篇首至此,凡124句,为第一部分。汪瑗云:“自篇首至此一气讲下,而所谓‘离骚’之意,已略尽矣。下文不过设为女嬃之詈,重华之陈,灵氛、巫咸之占,而反复推衍其好修之美,远游之兴耳”。(转引自游国思《离骚纂义》,下同)王夫之云:“此上原述已志已悉。自女嬃以下至末,复设为爱己者之劝慰,及鬼神之告,以广言之。言己悲愤之独心,人不能为谋,神不能为决也。”二氏之言,正确。本部分分为五段。
第一段自开始至“来吾道夫先路”。本段屈原自述他的世系、生辰、名字,品质、才能以及自我的要求与对国政的看法。就世系言、太阳神是他的祖先,显得出身楚国的王族,和楚国的关系多么密切!就生辰说,既是寅年,又是寅月,更是寅日。这自然是偶合,这偶合却意味着祯祥,也意味着得阳刚正中之气。就名字言,这便是“正平可法则者莫过于天,养物均调者莫神于地”(王逸注)。就才能言,在名字中就表现出来了。就自我要求言,他先天具有众多的美质,又具有办事能力,还要博采众善补充自己,犹如他身上既披着生在江中的蘼芜与生长在僻野中的白芷,还要联缀秋天的兰花作为佩带;他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似乎赶不上去。他恐怕岁月不等待他,他就勤勤恳恳地造就自己。这就犹如他早上要到山冈上去采取木兰,傍晚又到洲上去采取宿莽。下面再申言秋去春来,时光倏忽过去,决不久留。想到草木尚且随首时间的推移,逐渐凋零,因而更恐怕自己很快地就到了迟暮之年。他三次连用草木来勉励自己,有不同的取义:披着蘼芜白芷,联缀秋兰,象征充实自己,修饰自己;早采木兰,夕采宿莽,象征自己朝夕不倦;至于草木零落,则是用草木比喻自己年华易过。这些都说明他不仅不以先天的优越为满足,而且他从严要求自己,表现了他积极进取的生活态度。就对国政言,他见当时君主不趁壮盛之年奋发有为,以革除弊政,就直接讯问怎么不改变这样的态度?这是他理解当时国政的主要问题所在。不但可见他对国政的关注,更见他对国政看法的准确。下面用“乘骐骥以驰骋”比喻君王可以运用盛势治理国政,而且首先就自告奋勇,愿作开路先锋,表现了他的爱国热忱。这四句固然是他一生所抱的志向,也是《离骚》全篇的总纲。以后的一切言论与想象,都包含在这一总纲之中。也从之可以理解《离骚》一篇的宗旨与屈子一生的言行。
第二段自“昔三后之纯粹兮”至“伤灵修之数化”。本段承上段对国政的看法,进一步叙写他在政治斗争的经历,反映了当时楚国统治集团内部新旧两种势力的斗争。他从历史先例、楚国现实以及自己尽忠而不被君王所了解作了概括的叙述,为下文详述作好准备。就历史先例说,分为两面:一面是在楚言楚。楚国的先君具有公正无私的美德。本来已经拥有许许多多的贤才,还是聚集了有如木质的申椒与菌桂并且任用了有如草本的蕙和芷。运用草木以象征人物原本是屈原常用的手法,但这里分三层写:一是原有的贤臣,二是能力较强的如申椒与菌桂之臣,三是能力如蕙芷之臣。合而言之,则是依据其才之大小强弱而分任以事,可见求贤之普遍与贤才的众多。一是把范围扩大,把尧舜与桀纣作为对比:尧舜为政光明正大,执行恰当的政策,取得了长治久安的效果,犹如顺着正确的路,从而走上康壮大道。夏桀王和殷纣王他们放纵和自恣,任意而为,由于执行不合理的政策,犹如妄想走出狭小的斜径,终于弄得寸步难行。两种作法,两种结果,这是历史上最好的两面镜子。就楚国的现实,指明存在的主要问题是:结党营私者苟且偷安,不思进取。这样对待国事,必然会把国家引入那黑暗而又危险的路上。在他自己这方面是:他之所以积极主张改革国政,并非由于他个人畏遭祸难,所忧虑的是怕国家遭受灭亡。当时的军事形势是:楚怀王十六年(前311)由于改变了联齐抗秦政策,军事上的优势转为劣势,不断损兵折将,割地受辱。据《史记·楚世家》所载,则有怀王十七年春,楚秦战于丹阳(此丹阳在汉中),秦大败楚军,斩首八万,虏大将屈匄,裨将逢侯丑等七十余人,遂取楚之汉中郡。怀王大怒,乃悉国中兵袭秦,战于蓝田,楚军大败。韩魏闻楚之困,乃南袭楚,至于邓。由此可见“恐皇舆之败绩”之含义。下乃承“恐皇舆之败绩”申述他自己进言的遭遇,仍用行路乘车比喻治国安邦。说自己之所以要作君王左右的亲近之臣,是想要君王继承先王的事业,犹如自己在车的前后飞快奔跑,好让我们赶上先王的脚步。《屈原列传》说屈原为左徙的时候“进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可见这句是依据其实际情况而写的。自己忠心耿耿为国,遭到谗人的嫉恨。君王不察我的本心,反而听信谗言,怒不可遏。楚王信谗之事,《屈原列传》说是:“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他。’王怒而疏屈平,”《新序》说是:“原有博通之知,清洁之行,怀王用之。秦欲吞灭诸侯,并兼天下。原为楚东使于齐,以结强党。秦患之。使张仪之楚,货楚贵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属,上及令尹子兰,司马子椒,内赂夫人郑袖,共谮屈原。”联系这些事实,可与这儿印证。就己尽忠而不为君所了解说。上文本已涉及此意。但仅就信谗而言,亦即仅就君王受客观之影响而言。这里则就君王主观作用而言。在自己方面,本来知道直言进谏,自己是难于出口,君王是难于入耳,其结果对自己是不利的。但是,再三忍耐,仍然不能放弃自己的意见而不说。自己这样的耿耿忠心,只有天才可以证明,——敢对天发誓,自己一切都为君王。个人的言行到了不被人理解而又无法陈述的时候,往往向天起誓,以表明自己的真实。这在古代是常有的事。屈原正是在这样情形下,被迫发出这样的誓言。在君王方面,君王和自己既然有成约在先,后来由于内心的翻悔,表现在语言上就成了借故推托,说是早有打算。考齐与楚从亲,怀王为张仪所惑,竟合秦而绝齐,使楚失地丧师,已如前述。怀王乃命屈原为使,意欲恢复齐好,共同抗秦。怀王竟听郑袖之言,释去张仪。二十年齐楚复交,二十四年,楚又绝齐合秦,二十六年齐、韩、魏共伐楚。二十七年楚太子杀秦大夫,楚秦关系破裂。此后楚国不断受到秦、齐、韩的进攻。由是可知:在外交上楚王是摇摆不定的。至于内政上,虽然缺少直接材料,但《九章·惜往日》曰:“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而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娱。秘密事之载心兮,虽过失犹弗治。心纯庞而不泄兮,遭谗人而嫉之。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澂其然否,蔽晦君之聪明兮,虚惑误又以欺,弗参验以考实兮,远迁臣而弗思。信谗谀之混浊兮,盛气志而过之。”固可作为“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怒”之注脚,亦可由之以推想楚王在内政上的变化。
第三段自“余既滋兰之九畹兮”至”愿依彭咸之遗则”。本段叙述他自己为了进行政治改革,和保守势力进行了不懈斗争,表现了他坚决不妥协的精神。首先谈他为国培养人才,希望依靠这批力量来改变政治力量的对比,以利于进行政治改革。他用培养花木为比喻,固然更形象地表现了他所培养的规模和阶层。通过他所培养的各种名花异草,也表现了他所付出的辛勤劳动多么巨大:兰则九畹,蕙则百亩,可见面积之大与种植之多;既有留夷与揭车,复杂杜衡与芳芷,可见各物之多与品种之繁。他为什么这样费心竭力培养青年?还不是希望他们成为有用之材,到时为国之用。这和他所说的盼望香草它们长得枝叶茂盛,以便等到合适之时收获它们一般。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这些被他所悉心培养的青年们,并没有成材。虽然没有成材,倒没有什么,可伤心的是他们不但不能和他一起为国出力,而是蜕化变质成为祸国殃民的人。这就犹如他所种植的花草都枯萎零落了。枯萎零落没有什么可悲,可悲的是这些花草掩没在杂草之中,变成了一片荒芜。那些党人争着钻营利禄权位,卑鄙贪污,无所不为。虽然已经饱了私囊,仍然想方设计,贪求不止。他们对自己多加原谅,而对别人则以自己小人之心计量;特别对于忠贞之士,各自起心害人。犹如女儿家怀恨别人比她自己长得更美,更有才能一样。这样对党人丑恶咀脸的勾画,多么维妙维肖啊。党人急于追求权位利禄,犹如群马乱奔。就屈原说,这不是急切之事。他所急切的是:时光过得很快,年龄渐渐老大,还没有自己的美名。在生活上,他分两点说明,一点是就饮食说,他早上饮的是木兰的坠露,晚上餐的是初开的菊花。这自然表示饮食清洁;更是通过饮食清洁,体现他内在的清白。他认为只要是自己的情操是真正的美好而精诚专一,纵然面黄肌瘦又有什么损害?这固然表示生活艰苦,更是通过生活体现他具有铮铮铁骨。一是就服饰言,他手持香木之根,把白芷结在上面;又把初生的薛荔花蕊穿起来,然后举着菌桂,联上蕙草,把胡绳搓成大辫子,把自己打扮起来。实际是用这样的装束比喻对自己行为的严格要求:只要让它取得惹人喜爱的芳香名声,决不沾染一点臭恶的味道。他这样要求自己以建立美名,是他效法前贤的地方,却不是世俗之人所采取的态度。他郑重声明:我这样的行为,纵然不合于世俗人的心意,仍然坚持下去,按照前贤巫咸、巫彭留下来的榜样行事。在这里,可见他修身洁行,不是凭空想象而来,而是受了前贤的启迪。同时,也表现了他坚持真理的决心与世俗不妥协的态度。
第四段自“长太息以掩涕兮”至“固前圣之所厚”。本段分六层写:一、写他哀怜人民的生活多么艰苦,因而禁不住长长地叹息和流泪。自己反省起来,自我要求甚高,自我约束很严,可是当我早上发表我的主张,而晚上却被排挤废退了。所谓“朝谇”、“夕替”,言其时之短促,不必拘泥于“朝”、“夕”二字。二、言虽然由于他自我要求很高,有如他常用蕙草作佩囊而又加上采取的白芷装扮自己,却遭到排挤而废退。他认为:自我要求高这是他自己的爱好,纵然因此而弄得九死一生,他也毫不后悔。于此可见他坚持原则的决心与毅力。三、他寻求废退之根源;一方面由于君王对国事无所用心,糊里糊涂,毕竟不察我所存之心;另方面由于党人群小嫉害我的才能,犹如许多女人妒害美女一样,造谣诬蔑他象那淫荡的妇人一样,丑化得不成样子。如前所引,屈原为左徙时,本得怀王信任,而上官大夫心害其能,向怀王进谗,使怀王怒而疏远屈原。不过,这两句是用女性的争宠来比喻小人卑鄙进谗的一个例子。四、写他所处的社会环境:世俗之人本就善于投机取巧,不但不按照国家制度行事,改变法定的日常措施,他们抛开了正常的规定去追求不正当的利益,以至养成了普遍互相包庇的“合理”藉口。由此可见当时楚国社会风气的败坏,更可见屈原处境的艰难。五、表明他对这样社会风气所采取的态度。用一个“固”字,可见这样的社会风气由来已久,根深蒂固;用一个“竞”字,可见这样的社会风气的普遍,而且成了最时髦的样子。他的态度是:由于心烦意乱,忧愁苦恼,坐立行止,都感到不安,认为在那个社会里,只有他才是走投无路的穷困之人。由于他秉性忠贞,自我要求严格,他对于这样的社会风气不但格格不入,而且宁愿自己快快地死去或者流放出亡,也不愿同流合污,忍心为此投机取巧之事。用一“独”字,可见当时之人浑浊惟他独清。用一“宁”字,可见他是非多么分明,意志多么坚定。六、举例说明自己与群小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表示要坚持自己的操守。第一例是鸷鸟就不与凡鸟为伍,这是自古已然之事;第二例是方的木榫与圆的凿孔是不能相合的。在这样情形下,他的心灵曾经受到委曲,意志曾经受到压抑,更曾容忍别人所加的罪过并接受到外来所加的耻辱,但他认为自己行事清白,为直道而死,这是从前圣人之所赞许的。
第五段自“悔相道之不察兮”至“岂余心之可惩”。本段写他在亟思改革与遭受排挤的情况下所发生的矛盾心理。他想:自己之改革思想既然受到阻挠,不但不能实现,反而受到排挤,反省过去的主张是否合适?因而以行路为比:追悔过去所选择的道路没有经过仔细的考察。停下来久经考虑,趁着迷途的时候,又回到原来的路上。实际是对过去的遭遇加以检查之后,萌发了退隐思想。有了这样的思想,就想象出退隐的生活:骑马徐行在长满兰草的水湾,或跑马有椒树的小山之上,在那儿作短暂的停留。仕进是那么不得意,而且受到遣责,那就不如离开朝廷,重新穿上未仕时的服装:把荷叶裁成上衣,集缀荷花成为裙子。只要本心是真正清香的,即使不为人所了解,也没有什么。这是他的自我要求,也是他的自我信任。不但他的衣裳如上所述,而且他的冠是那么高高的,剑是那么长长的。这固然表征了他一贯的喜好,表征了他心灵的纯洁,更表征他个性的高傲,与他能力的超越。当着这芳香和污浊混杂在一起的朝廷之中,只有他绐终保持着清白之质还没有污损。这是他的自我写真,也是他的独异于众。人不能脱离现实而生,而且往往受现实的制约,当他正向往退出朝廷去过未仕时生活的时候,他的精神翅膀又飞向了现实:他忽然回头纵目四望,将看到世界的各个角落。世界上所呈现的犹如缤纷的佩玉各自加以繁富的装饰。越是具有浓郁的勃勃香气,就越加彰明显著。这隐喻当时各国竞争雄长,各欲走向富强,罗致人材,改革政治。在这样情况之下,就楚国而言,人生各随气习之不同,本来各有各的爱好,各有各的主张,或邪或正,或清或浊,但他却认为:要用实现美政来严格要求自己。这是他一贯的操持。然后表示自己的决心:抱定这样的操持,纵然肢体分解,也不会改变它的。——难道坚持改革的美政之心,是可以摧抑的吗?这样的坚决表示,在前文已再三提及。这正是他最可贵的品质,所以不惮其多的重提。
女嬃之婵媛兮(121),申申其詈余(122)。曰:“鯀婞直以亡身兮(123),终然妖乎羽之野(124)。汝何博謇而好修兮(125),纷独有此姱节(126)?薋葹以盈室兮(127),判独离而不服(128)。众不可户说兮(129),孰云察余之中情(130)?世并举而好朋兮(131),夫何茕独而不予听(132)!”
依前圣以节中兮(133),喟凭心而历兹(134)。济沅湘以南征兮(135),就重华而陈辞(136)。启《九辩》与《九歌》兮(137),夏康娱以自纵(138)。不顾难以图后兮(139),五子用失乎家巷(140)。羿淫游以佚畋兮(141),又好射夫封狐(142)。固乱流其鲜终兮(143),浞又贪夫厥家(144)。浇身被服强圉兮(145),纵欲而不忍(146)。日康娱而自忘兮(147),厥首用夫颠陨(148)。夏桀之常违兮(149),乃遂焉而逢殃(150)。后辛之菹醢兮(151),殷宗用而不长(152)。汤禹俨而祗敬兮(153),周论道而莫差(154)。举贤而援能兮,循绳墨而不颇(155)。皇天无私阿兮(156),览民德焉错辅(157)。夫维圣哲以茂行兮(158),苟得用此下土(159)。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160)。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阽余身而危死兮(161),览余初其犹未悔(162),不量凿而正枘兮(163),固前修以菹醢。曾歔欷余郁邑兮(164)。哀朕时之不当(165)。揽茹蕙以掩涕兮(166),沾余襟之浪浪(167)。跪敷衽以陈辞兮(168),耿吾既得此中正(169)。驷玉虬以乘鷖兮(170),溘埃风余上征(171)。朝发轫于苍梧兮(172),夕余至乎县圃(173)。欲少留此灵琐兮(174),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175),望崦嵫而勿迫(176)。路曼曼其修远兮(177),吾将上下而求索(178)。饮余马于咸池兮(179),总余辔乎扶桑(180)。折若木以拂日兮(181),聊逍遥以相羊(182)。前望舒使先驱兮(183),后飞廉使奔属(184)。鸾皇为余先戒兮(185),雷师告余以未具(186)。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187)。飘风屯其相离兮(188),帅云霓而来御(189)。纷总总其离合兮(190),斑陆离其上下(191)。吾令帝阍开关兮(192),倚阊阖而望予(193)。时暖暖其将罢兮(194),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195),好蔽美而嫉妒(196)。朝吾将济于白水兮(197),登阆风而緤马(198)。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199)。溘吾游此春宫兮(200),折琼枝以继佩(201)。及荣华之未落兮(202),相下女之可诒(203)。吾令丰隆乘云兮(204),求宓妃之所在(205)。解佩纕以结言兮(206),吾令蹇修以为理(207)。纷总总其离合兮(208),忽纬其难迁(209)。夕归次于穷石兮(210),朝濯发乎湖盘(211)。保厥美以骄傲兮(212),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213),来违弃而改求。览相观于四极兮(214),周流乎天余乃下(215)。望瑶台之偃蹇兮(216),见有娀之佚女(217)。吾令鸩为媒兮(218),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219),余犹恶其佻巧(220)。心犹豫而狐疑兮(221),欲自适而不可(222)。凤皇既受诒兮(223),恐高辛之先我(224)。欲远集而无所止兮(225),聊浮游以逍遥(226)。及少康之未家兮(227),留有虞之二姚(228)。理弱而媒拙兮(229),恐导言之不固(230)。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231)。闺中既已邃远兮(232),哲王又不寤(233)。怀朕情而不发兮(234),余焉能忍与此终古(235)?
鉴赏
以上为第二部分。林云铭《楚辞灯》说:“以上叙举世无知之后,才有往观四荒之说。及上下求索,皆与世之溷浊无异,竟无一知我类我者。则君必不能冀其一悟,欲必不能冀其一改可知矣。”所见甚是。此一部分分六、七、八、九正四段。
第六段自“女嬃之婵媛兮”至“夫何茕独而不余听”。本段写女嬃责难屈原。屈原之姊见屈原自我要求极高,爱国之情至笃,刚直不阿,立志不移。不惟不被任用,反而遭受诬枉与排挤。认为他不善处世,因而反复告诫甚至责骂。他认为:从前鯀为国为民,忘己劳动,由于他直言不讳,终于被遏止在羽山之野而不得返回朝廷。以鯀之婞直遭遇为戒,亦即告诫屈原:如果直道而行,那就会招致与鯀同样的结果,而屈原之直于是特别显著。她见仕进之徒,成群结党,争权夺利,责问屈原:为什么过分地保持自己的品质,用高标准要求自己,独自具有这样美好的节操?这样对于自己,犹如把淡竹叶、苍耳子这些杂草堆积起来充房塞户,同他们判然区分而不采用同样的办法。须知人们是不可挨门挨户去解释的,谁人能说他们理解我们的处心积虑?值得注意的是这句的“余”字,必须解作复数,以代表女嬃与屈原。正因这样,可见他们的关系,不是主奴的关系,也不是主仆的关系,而是至亲骨肉的关系。他们利害一致,血肉相联,所以才用复数的“余”。正因他们是这样的关系,见他不合时宜,才会急得喘不过气来,才会反复责骂他,才会叫他做“汝”,也才能说得这样直截了当,情见于词,特别诫他:世上之人都起而交朋夺友,互相勾结,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而落到孤立的地步!从这一段中,可见屈原之怀抱忠贞,欲实现美政,不特不为世俗之所理解,也不为家人之所了解。由于女嬃对他不了解而加以责骂,才引出下文的发挥,使文章逐波前进,而达到酣畅淋漓的境地。
第七段自“依前圣以节中兮”至“沾余襟之浪浪”。本段承女嬃责骂屈原不能随俗浮沉,明哲保身,屈原听后,坚持自己的理想,喟然叹息,充满愤懑不平之气。因之,依照前圣所履行的原则作为标准加以考虑。想到姐姐婞直亡身之诫,就振起精神的翅膀,渡过沅水与湘水向古代的舜帝陈诉意见。从这以后,由“启《九辩》与《九歌》兮”到:固前修以菹醢”三十二句,都是他陈词的内容。他列举了正反两方面的史实,以抒发自己的政治主张。先就反面人物说:首先是夏启。他从天上偷取《九辩》与《九歌》来到人间,放纵自己,大肆满足官能的享受,从不考虑将招致危难的结果。到了太康之弟五子,也在家里放纵享乐,把国寻弄得乱七八糟。其次是后羿。他过度沈溺在游乐和田猎之中,又喜欢射大野猪。歹徙们本来就很少会有好下场的,果然,寒浞杀了他,又占据了他的妻室。第三是浇。浇一贯仗恃自己强壮多力,放纵自己的嗜欲而不加节制,整天只知贪图淫乐,而忘掉自身的危险。因此他的脑袋掉下来了。第四是夏桀和殷纣。夏桀王常常做邪恶的事,终于坠落而遭祸害;殷纣王残酷杀戮臣民,终于亡国,使殷朝的宗祀因而不能久长。就正面人物说:夏禹和商汤小心谨慎,不敢放纵;周初的君王讲求治国之道,没有出现差错。他们都提拔贤良,信任能人,遵守法纪,没有偏私。就天意说:上天对于人来说是没有偏私的,它看到谁有德行,就去辅他。诗人说:只有圣哲之人施行美好的政治,才可以得天之祐而享有天下。总起来说:哪里有不合正义的事反而可用的呢?又哪里有不是善良的而可行的呢?然而说他自己:过去的事实,表明自己已经接近于死亡的边沿,但回想他最初所抱的宗旨,他没有追悔的念头。过去的正人君了之所以遭杀身之祸,正由于他们不善于阿谀逢迎君主。这就犹如不度量一下插柄的孔就削了斧把一样啊。联系到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因而他自己内心忧伤,不住地抽泣,哀叹他自己生不逢时。既然没有人了解他的内心,那他就只有用柔软的蕙草拭泪,让泪珠滚滚流下,直到把他自己的衣襟沾湿。这一段没有明说回答女嬃的责骂,通过向重华的陈辞,实际是对女嬃的回答。
第八段自“跪敷衽以陈辞兮”至“好蔽美而嫉妒”。本段承上就重华陈辞而来,言铺开前襟,向舜帝陈辞之后,清楚地知道他所陈这辞,是符合圣人之道的。这两句结束上文,又开启下文。结束上文指向舜陈辞都合乎中正之道,得到了肯定,使他更加自信。事实上,是他在现实中找不到实现自己的理想,才在想象中寻求。因而开拓了一个非常广大的世界,以表征他追求实现美政理想之执着、坚定的精神,从而产生“求女”为主要内容的一系列文章。开启下文是,所陈说的既得到肯定,增加了信心,那就神游天界,以求实现其理想之美政。下文所求之女,即用她们作为实现其美政理想之代称。于是他驾着四匹玉虬,乘着凤鸟,一等风到就迅速向上飞去。他为什么从苍梧出发?传说帝舜南巡,葬在苍梧的九疑后山,尤其这是在想象中向帝舜陈辞以的一种活动。故以苍梧为起步,且可与前“济沅湘以南征”相照。这就显得文章的有机结构。朝夕,日夜相对而写,这是屈原行文的方法之一。这儿便是其中的一个例子。他早上从苍梧启程,傍晚便到了昆仑山上的县圃。本来想在天门这里稍稍停留,但时近黄昏,太阳快快就要下落了。因此叫太阳神羲和放下鞭子,虽望着那日没之处的崦嵫山而不要迫近它。为什么要这样?他此行的路途还曼长而遥远啊,他将上天下地去寻求能够实现他美政理想的人。以上四句写他神游的旅途。他把马系在扶桑神木之上,在日出之地给马饮水,并且折下神树若大的枝条遮住太阳,使它不得前进,好让他在这儿自由自在地寻找一下。于此可见他尽量使用白天的时间。以下几句写他神游中的夜间情况:他叫月神望舒在前面开路,风神飞廉紧跟着在后面奔跑,叫鸾皇这样的神鸟为他先行戒备,可雷神丰隆却告诉他行装还没准备齐全。以下四句合写日夜的旅程:他不听雷神的话,就令凤鸟夜以继日的飞腾。在飞腾中,那旋风阵阵吹来结聚在一起,并率领那些云呀、霓呀前来抵挡。它们纷纷聚集起来,变化多端,杂然纷呈,忽上忽下,但他终于通过来到天门之外。关于这四句有三个解释:一是解“御”为迎接,即读“御”为迓,言云霓随风飘聚,犹如被风率领前来迎迓;一是读“御”为禦,指夜行之时,受到以风、云霓的阻扰,——以飘风云霓比喻邪恶之人;一是言神游之中,一切皆凭想象,并无深意。从上文“雷师告余以未具”、下文“倚阊阖而望予”以及后文求女之受阻,因采第二说法。既至天门之后,叫守天门的人开门,他却倚着天门望屈原而不理。这里要特别注意的:来到天门为守门人所阻不得进去。他为什么要叫开开门?王逸以为:“求贤不得,疾谗恶佞,将上诉天帝。”此说虽勉强可通,但与本文联系起来,便觉不甚恰当。闻一多《离骚解诂》认为:“自此以下一大段,皆言求女事。此二句(吾令二句)若解上诉天帝,则与下文语气不属。下文曰:‘时暖暖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详审文义,确为求女不得而发。‘结幽兰而延伫’与《九歌·大司命》篇:‘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九章·思美人》篇;‘思美女兮,揽涕而竚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得而贻’语意同。结幽兰谓结言而于幽兰(详下),将以贻彼诸美,以致钦慕之忱也。‘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与下文‘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语意不同。彼为求有虞二姚不得而发,则此亦为求女不得而发也。然则此之求女为求何女乎?司马相如《大人赋》曰:‘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以此推之《离骚》之叩帝阍,盖为求玉女矣。”按:闻说有理,但不可就因此认为屈原叩天门所求之妇,即《大人赋》所言玉女。《离骚解诂》又云:‘结兰者,兰谓佩兰,结犹结绳之结。本篇属言兰佩:‘纫秋兰以为佩’,‘谓幽兰其不可佩’。又言以佩结言:‘解佩纕以结言兮’。盖楚俗男女相慕,欲致其意,则解其所佩之芳草,束结为记,以贻之其人。结佩之寄意,“盖上世结绳以记事之遗。己所欲言,皆寓结中,故谓之结言。”可见“时暖媛”四句言其等待之久,“结幽兰”句言其寄情之深。由“吾令”四句看来,屈子神游所追求之女子在天门之内,而天门隔断,情意莫通。在如此情形之下,别无他法,只有空结幽兰,在天门外久等。“世溷浊”二句,写追求天门内之女子受到挫折之后所发的感概,表征他第一次追求实现美政之人之失败,故朱熹《楚辞集注》云:“既不得入天门以见上帝,于是叹息世之溷浊而嫉妒。盖其意若曰:不意天门之下,亦复如此。于是去而他适也。”
第九段自“朝吾将济于白水兮”至“余焉能忍与此终古”。本段承上天求女,为天门之司阍所拒,不得不往他方寻求。分四层写:一、他早上渡过了白水,登上阆风之山,把马拴起来。在阆风上回头观望,忽然流涕,因为在楚国高丘之下,也没有发现可以追求的神女。在天界与高丘都不如意,忽忙赶到东方青帝所住的地方,折取琼枝的花朵,用来增添自己的佩饰。趁着花朵还没有凋谢,把它送给那些可以赠给的美女。二,写求宓妃而中途被弃。他命云神乘云去找那洛水女神的住所。他解所佩的囊,盛上书信并把它缄结之后,叫蹇修作媒传给宓妃。宓妃表态复杂,若即若离,不可捉摸。后来不相投合,简直无法迁就。他晚上宿在穷石,早上洗发洧盘,仗恃自己的美而骄傲了。她每天只是贪图安逸,任意游玩。虽然她确实美丽,可是不循礼法。他只好撇开她而另寻他女。三、写欲寻简狄而无良媒。他看了天空的四边,也周游了天上,都没有找到理想的女子,就从天上下来了。当下来之际,望见了高耸的瑶台,也望见了有娀的美女。他叫鸩鸟作媒去求简狄,鸩鸟非但不愿撮合,反而告诉我简狄不好。他又叫雄鸠边飞边叫作媒,雄鸠不过是光咀薄舌,不可信用的东西。因此,在他心中总是拿不定主意。打算亲身自往,又不合男女结合的手续,何况凤皇已经接受了高辛氏的委托前去下了聘礼?这样一来,他怕高辛氏已经先我而得简狄。四、写欲求有虞二姚而若于理弱媒拙。在追求简狄失败之后,本来打算到远方去,但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因而只有暂时任情飘荡,无所归往。忽而想趁着夏少康这时还没有成家,把有虞氏二姚给我留下,可是媒人没有什么能力而且笨咀拙舌,恐怕前去撮合,没有什么成效。下面四句的第一句,总收求女之意,用闺中邃远来比喻追求失败。第二句落到现实,归结到君之不悟。由此可见:屈原之求女,要求很高;不但追求美丽的容颜,更注意高尚的品德,尤其坚持遵照媒人撮合的正常手续,这些表面话的背后,正是要求实现美政,必须先在政治上有共同思想的君主,而目必须遵循正当的途径以取得信任,而绝不采取卑鄙行为,用阿庚逢迎的手段,以讨好君主而自谋进身。正因这样,他不为君主所知,所以有“哲王又不悟”之抱怨,才发出我怀着深情而不表达出来,我焉能在这样环境中忍受下去的浩叹。
索琼茅以筵篿兮(236),命灵氛为余占之(237)。曰:“两美其必合兮(238),孰信修而慕之(239)?思九州之博大兮(240),岂唯是其有女(241)?”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242),孰求美而释女(243)?何所独无芳草兮(244),尔何怀乎故宇(245)?世幽昧以眩曜兮(246),孰云察余之善恶(247)?民好恶其不同兮(248),惟此党人其独异(249)。户服艾以盈要兮(250),谓幽兰其不可佩。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251),岂珵美之能当(252)?苏粪壤以充帏充(253),谓申椒其不芳。
欲从灵氛之吉占兮(254),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255),怀椒糈而要之(256)。百神翳其备降兮(257),九疑嫔其并迎(258)。皇剡剡其扬灵兮(259),告余以吉故(260)。曰:“勉升降以上下兮(261),求榘矱之所同(262)。汤禹俨而求合兮(263),挚皋繇而能调(264)。苟中情其好修兮(265)又何必用夫行媒(266)?说操筑于傅岩兮(267),武丁用而不疑(268)。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269)。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270)。及年岁之末晏兮(271),时亦犹其示央(272)。恐鹈之先鸣兮,(273)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何琼佩之偃蹇兮(274),众然而蔽之(275)。惟此党人之不谅兮(276),恐嫉妒而折之(277)。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278)?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兰为可恃兮(279),羌无实而容长(280)。委厥美以从俗兮(281)苟得列乎众芳(282)。椒专佞以慢慆兮(283),樧又欲充夫佩帏(284)。既干进而务入兮(285),又何芳之能祗(286)?固时俗之流从兮(287),又孰能无变化(288)?览椒兰其若此兮,又况揭车与江离(289)!惟兹佩之可贵兮(290),委厥美而历兹(291)。芳菲菲而难亏兮(292),芬至今犹未沫(293),和调度以自娱兮(294),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295)。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296)。折琼枝以为羞兮(297),精琼靡以为(298)。为余驾飞龙兮(299),杂瑶象以为车(300)。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301)。邅吾道夫昆仑兮(302),路修远以周流(303)。扬云霓之晻蔼兮(304),鸣玉鸾之啾啾(305)。朝发轫于天津兮(306),夕余至乎西极(307)。凤皇翼其承旂兮(308),高翱翔之翼翼。(309)忽吾行此流沙兮(310),遵赤水而容与(311)。麾蛟龙使梁津兮(312),诏西皇使涉予(313)。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侍(314)。路不周以左转兮(315),指西海以为期(316)。屯余车其千乘兮(317),齐玉軚而并驰(318)。驾八龙之蜿蜿兮(319),载云旗之委蛇(320)。抑志而弭节兮(321),神高驰之邈邈(322)。奏《九歌》而舞《韶》兮(323),聊假日以娱乐(324)。陟陛皇之赫戏兮(325),忽临睨夫故乡(326)。仆夫悲余马怀兮(327),蜷局顾而不行(328)。
乱日(329):已矣哉(330)!国无人莫我知兮(331),又何怀乎故都(332)?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333)。
鉴赏
以上为第三部分。在这一部分中,通过灵氛之劝去,巫咸之劝留,再经过自己之分析,思去国而远去,再事神游。虽所写之况,与前文相仿佛,实则不可一概而论。尤其后者,正当游兴正酣之际,忽然临睨故乡。于是故乡之思压倒一切。于是可见屈子爱国热忱,迥异当时之士,亦卓出当世之人。于此应特别注意者,此行偏于西北方,且明云“指西海以为期”。又于此偃旗停鞭,假日愉乐。固然,中华民族之发展,最早以西北为起点;我国最早之神话系统,更经昆仑为中心。因此屈子再事神游,自然涉及西北之神话传说。但就作品所表现之语气,结合当时之历史现实,则其神游之地,正是赢秦统治之区。李光地《离骚经法》云:“远逝自疏,将以周流天下,然一日至乎西极,再日西皇涉予,三日西海为期,何哉?是时山东诸国,政之昏乱无异南荆,惟秦强于刑政,收纳列国贤士,一言投合,俯仰卿相,士之欲急功名,舍是莫适归者。是以览观大势,属意于斯。所过山川,悉为西路。然父母之邦可去,而仇讐之国不可依,中途回望,仆马悲鸣,况贵戚之卿,义与国共地哉!卒之死而靡他,为乱章以自矢。鸣呼!淮南所谓日月争光者此也。”盖当时天下趋势,惟秦变法最剧,势力最强。六国虽与之争,其力既分,内讧时起。当政之人,虽也注意富国强兵,毕竟不能与秦国相比。《荀子·治兵》篇就曾对当时形势,作过深刻分析。明于治乱的屈原,宁不知之!因此西北于神游之中,不能说与此没有联系。不过秦为楚之仇,赤忱爱国之屈原,岂能去国事仇?因而实现美政思想与去国事仇思想,发生剧烈之冲突。在剧烈的思想斗争之中,虽然爱国思想战胜了去国思想,然而美政却无从实现,故又有“何怀乎故都”之言。于是走投无路,从而发出绝望之辞。而欲相从古之治世之神巫神医于地下,以寄托其爱国爱民之思。本部分分第10、第11、第12、第13、第14五段。了。因而玉纵然很美,仍然不合于他们的需要。他们取一些污浊的粪土充满香囊,反而说申椒是不香的。灵氛这一席话,指出了楚国社会的实况,也说明了屈原不被任用的原因。在那个时代,士大夫出仕外国本是常事,灵氛劝他,是具有现实意义的。
第11段自“欲从灵氛之吉占兮”至“使夫百草为之不芳”。本段开始,承上段灵氛劝告屈原出仕他国,不要疑虑重重。屈原听了之后,拿不定主意。恰好巫咸将于晚间降临,因而备办椒和糈这样的降神之物迎接他。果然许许多多的神灵蔽空而下,九疑山之神也纷纷迎接。闪闪发亮的上皇放出了他的光焰,讲了一些吉祥的故事。据巫咸说:“屈原应当勉强上求合于君主,下求和于群臣,迁就现实,随俗浮沉,寻求政治上所同的主张,而把不同的观点保留起来。有的学者,把这里的“升降”、“上下”与“上下求索”联系起来,认为巫咸劝告屈原远去,以寻求和自己主张相同的国君。与灵氛的意见一样。就整段为含义说,巫咸所举历史上的群臣际遇,都是劝他留下来求合。灵氛劝他去,巫咸劝他留,虽说都是外人的意见,实际反映了他内心矛盾的痛苦。下面是巫咸所举古代君臣遇合的例子。一是商汤和夏禹,他们真诚专一地寻求与他们主张相合的人,而伊尹和皋陶也真诚地与他们协调一致。可见君臣遇合是双方的。上面有了明君,也要下面的臣子与之配合。如果你心中仍真情实意的要搞好政事,那就犹如男女关系一样,只须你爱上她了,又何必派遣撮合的媒人?可见巫咸的话是针对上面“求女”说的。“苟中情”这两句既承汤、禹、伊尹、皋陶而说,又开启下文傅说,吕望、宁戚而言,不是专指汤、禹、伊尹、皋陶说的。其次是说傅说为人筑墙,殷王武丁用而不疑;吕望是一个操刀的屠夫,后来遇到周文王而被提拔;宁戚喂牛唱歌,齐桓公听见了,用他做辅助之臣。你应该趁着年岁还不晚的时候,抓紧时机,施展抱负,不要等到别人捷足先登,那就不好办了。这种心情,犹如怕杜鹃鸣得早了,使那些没有开放的花儿凋谢而不芳香了。
第12段自“何琼佩之偃蹇兮”至“周流观乎之下”。本段言:屈原听了巫咸降神之辞以后,自己反省:他一贯自我要求很高,犹如折琼枝来修饰自己一样,而那帮家伙却把他密密重重地隐蔽起来。想到这些党人不相信我而颠倒是非共同嫉妒我而加以损害。因此他认为:楚国朝内,坏人当道,他已经陷于孤立。要想实现他的美政主张,是万难办到的。以下则依据这样的看法,加以具体说明。有的学者认为这四句仍是巫咸的话。从上下文看来,作为屈原的话比较合适。他认为:朝内纷乱,变化迅速。我又怎么呆以久留?兰芷都变而不香了,荃蕙也变成了茅草。为什么从前的香草,一下子变成了青蒿和艾?难道有其它原因?都由于对自己没有要求。他本以为兰是可靠的,却长得好看而没有实际,抛弃了他原有的美质,随从世俗的污浊,白白地把他列入在众芳之中。椒专断、伪善而又傲慢狂妄,榝又想充当佩带的香囊。他们这些人既追寻进身,竞事钻营,又怎能振发其芬芳?这十九句假借草木的变化,象征当时朝廷官吏的变质、求其原因,都是“莫好修之害”啊。人对于自己没有要求,就会放任自己,随波逐流,走到坏人的队伍里去。古往今来中途变节的人,往往这样。屈原此论,可以悬为警戒。下面专言兰、椒、樧,固不宜坐实其人,但这人代表楚国保守的黑暗势力,则肯定无疑。楚国存在改革派与保守派的斗争,本来就很激烈。吴起被害,便是最好的例子。怀王时候,以屈原为首的改革派和以子兰、子椒、靳尚为首的保守派的斗争,旗帜鲜明。属于屈原这一派的,为屈原所栽培的前文所谓“余既滋兰之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桂衡与芳芷”,在斗争过程中,由于他们放弃自我要求,为个人的功名利禄之所引诱以及保守思想之所影响,改变了他们原来的信念,同流合污,唯利是图,唯权是尚。这是就这般人的主观原因说的。下面说他们的客观原因:每当世俗变化就随大流,在这样情形下,谁人不会发生变化?椒兰这样有名的人物、尚且这样,又何况小人物的揭车与江离?听了巫咸的话以后,又作了以上的分析,回看自己,自己才是坚贞不渝的。就犹如这些佩饰之可贵,它们虽然经过种种不幸,它们的美质一点也没有亏损。那原有的香气不但没有减少,而且至今依然存在。而那些变节的人,随俗从流,完全丧失了美好的品质。在这样情形下,斗争是不可调和的。要想求同存异,是办不到的。于是整顿他的思想,拓开他的认识广度,犹如协调佩饰的节奏以自娱乐,聊且再到远方去飘荡一番,寻求他所寻求的女姓。趁着大有为之时,遍游世界开拓眼界。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代,不但楚材可以晋用,而且入仕他国,已经成为共识。孟轲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荀卿生长赵国,既在齐之稷下三为祭酒,又为楚之兰陵令。吴起为魏守西河而事楚悼王,范睢本官魏国而为秦之相国。至于苏秦,张仪等游说之士,朝秦暮楚,捭阖纵横不以为耻。以屈原之明于治乱,娴于辞今,如司马迁所言:“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他在国内的环境,日益恶化。虽然巫咸以往事为说,而一接触到现实,就是那么违反人意。因而他不听巫感的说教,而听从灵氛的劝告。再次冲破了楚国的范围,幻想着周流上下,浮游求女。
第13段自“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至“蜷局顾而不行”
本段言:屈原听了巫咸的话,经过分析之后,认为国内情况是不容许他实现美政主张的,因此听从灵氛的占卜,择日进行他第二次神游。这次神游与前次神游虽有相似之处,毕竟不同。上次神游他上下求索的“女”,这“女”是他实现美政君主的代词。虽然追求的女都是传说中的帝王后妃,而其重点则落在本国的哲王。这次则是“远逝以自疏”,到国外去求去,在国外去求实现美政的君。他折下琼树的枝,作成美味的菜,捣碎玉屑作为沿途的粮食。驾上飞龙,并用瑶玉和象牙做成车饰。总四句而言,为行程作好最佳之准备,于是发出感慨地说:既然主张不同了,那有共同的语言?他之所以远去以自疏,实由于他的美政主张不能在本国实现。下面才正式写他的神游:把道路转向昆仑,将在漫长的路上周游。这时举起云作的旗,可以遮蔽天日。挂在车前横木上的玉鸾,发出了啾啾的声响。这是出发时的情景。早上从天津出发,临晚到了西极,凤皇张开翅膀,在下面把起云旗。它的两个翅膀,是那么均匀整齐。这是他在空中飞行的情况。忽儿行过流沙之地,沿着赤水从容行步。指麾蛟龙架起桥梁,通知西皇让他过去。路程遥远而又限险,传令众车准备路上的警卫。这是写他沿途的小心谨慎。再取道不周山而左转,指着西海是目的地。点明他的目的地虽系想象之词,却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既达目的地之后,聚集他那成千的车辆,把玉饰的车轮一齐开动起来。驾车的龙蜿蜒前进,车上的旗子随风舒展。虽然不久就偃旗停鞭,激动的心情却仍然高高地奔驰于遥远无边之际。趁着这个机会,演奏起《九歌》,跳起《韶》舞,暂且娱乐一番。这时在初升的朝阳之中,忽然看到了他的故乡——楚国。这样一来,仆夫因之而悲哀,马也似乎为之而伤怀,弯过身来不再前进。这自然是用仆马作陪衬:仆马尚且如此,人何以堪!所以王逸《章句》说:“屈原设去世离俗,周天匝地,意不忘旧乡。忽望见楚国,仆御悲感,我马思归,蜷局诘屈而不肯行。此终志不去,以词自见,以义自明也。”钱澄之《屈诂》曰:“己不悲而仆夫悲,己不怀而余马怀。蜷局,马蝟缩不行也。仆马且然,况于余乎?盖至此而知远逝亦不能自疏也。”王远云:“仆悲马怀,亦深于言悲矣。上下周流,而以旧乡终焉。所谓系心怀王,不忘欲返也。以此为通篇之结。”(附见王萌《楚辞评注》)三氏所言,吾俱首肯。
“乱曰”以下为14段,总结全篇,道出主旨在莫有人与其实现美政。夫屈原终身之所以要求自己者,为美政之实现;其所以要求别人者,亦以实现美政期之。由于顽固保守者,不欲改革楚国腐朽之政治,使其在楚国无以容身,而他国又不愿去。故最后表示决绝,而愿从古人于地下。龚景瀚《离骚笺》云:“‘国无人莫我知’,为一身言之也;‘莫足为美政’,为宗祀言之也。身为同姓世臣,与国共其休戚,苟己身有万一之望,则爱身即所以爱国,可以不死也。不然,国有万一之望,国不亡,身亦可以不死。至‘莫足与为美政’,而望始绝矣。其毁不可去,又不可留。计无爱之,而后出于死。一篇大要,‘乱’之数语尽之矣。太史公于其本传终之曰:‘其后楚日以削,后数十年尽为秦所灭。’言屈子之死得其所也,是能和在屈子之心者也。”
考“离骚”一词,《史记·屈原列传》以为“离骚者、犹离忧也。”其后班固解“离”为遭,王逸训“离”为别,二说虽然不同,但都可以讲通。后人颇有异说,但不若两说之当。
《离骚》作于何时?解者颇多。一、考《离骚》中所言之“荃”、“灵修”、“哲王”与“不抚壮而弃秽”者,“悔遁有他”者、“何离心之可同”者,“不难夫离别”者,均指君,且所指之君王与《屈原列传》所言之怀王,均为一人。如《离骚》作于其晚年,则其为何尚系心于死已多年之怀王而不系心于当时在位之顷襄王?倘《离骚》所指之君为怀王与顷襄王,或仅指顷襄王,不但与刘安《离骚传》及《史记》所载之事实不合,抑且与《离骚》本文之所言不合。主张屈原晚年作《离骚》之理由,以其中有“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辞”,“朝发轫于苍梧兮”与“九疑缤其并迎”等句,但此皆屈原幻想之神游,不可视为真迹;而就舜陈辞,显以女嬃詈其为“鯀婞直以忘身”束。且前文之“及年岁之未晏”,显非老翁口吻。可见《离骚》非屈原晚年之作。二、《离骚》所言之王既为怀王,屈原在怀王入秦之前曾谏阻怀王,如《史记》所说。屈原疾恶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令尹子兰闻之又曾大怒。综合审变《离骚》之作,应在怀王入秦被留,顷襄王即位,以其弟子兰为令尹之后。三、《史记》所言‘顷襄王怒而迁之”的“迁之”,是否屈原一生仅有一次放逐?“迁”之意义固可解为放逐,但《史记》上文既有“虽放流”,这里自以解为迁徙为当。四、屈原被放逐,自与楚国外交政策转变有关,但也不仅系于这一方面。如仅系于这一方面,则子兰本是主张亲秦的。顷襄王为太子时由秦逃归而质于齐,并由齐送归以王楚国,是其为亲齐外交者。为何即位之后,以亲秦的子兰为令尹?昭睢本与张仪勾结,为何既谏怀王入秦而且主张合齐?顷襄王因怀王被留于秦且死于秦之故,自即位到五年都与秦国对立。在秦楚对立这一段时间里,顷襄王为什么不用一贯主张联齐抗秦的屈原?因之,如果仅仅根据楚国外交政策的转变而决定屈原之被放与否,则上述史实讲不通。考屈原之被放,由于他主张改革政治,与当时楚国贵族之利益矛盾。在屈原之前,吴起在楚国曾进行改革,遭到楚国贵族之众怒而被射死。屈原“哀民生之多限”,欲使楚王“遵道而得路”。他和那些“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者之间的斗争,势必剧烈而复杂。在《离骚》中每提到自己的孤独,“党人”、“众女”,“众”对他的攻击以及他为楚国的利益不惜牺牲自己的表示,都体现了他在内政上曾经与那些贵族保守势力进行过激烈的斗争。《史记》本传也特别强调王听不聪、谗谄蔽明、邪曲害公、方正不容,而没有涉及他对外交政策之非难与主张。我认为:在怀王留秦、顷襄王初归之际,楚国对内政问题曾经过激烈的斗争。斗争结果,屈原被放逐在外。于是他“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这一悟,俗之一改之。”《史记·本传》(下同)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是时,怀王被留于秦,虽尚有回到楚国之望,而顷襄王即位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恃其国大,而群臣相妒以功,谄谀用事,良臣疏斥,百姓心离。”(《战国策·中山策》)屈原感到自己美政的理想无从实现,发出了“已矣哉!国无人其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的绝望悲叹。如屈原仅被疏而未被放,怎会有此绝望之悲叹?如屈原没有被逐出郢都,怎会有“怀乎故都”的用语?正由他从故都被逐出,实现他美政的主张破灭了,他才把满腔义愤,喷薄而出,创造出这一篇光辉灿烂的诗篇——《离骚》。五、《离骚》自“长太息以掩涕兮”至“竞周容以为度”这一段,描写了君王糊涂,听信谗言,奸邪工巧迎合,违法乱纪以及人民生活艰苦而无人注意的腐败朝政。这使他非常难受而吐出“忳郁邑余侘傺兮”到“固前圣之所厚”之一段。在这一段中。不但表现了被放时的愤懑情绪、高尚的操守,而且表现了他不屈不挠至死不变的坚贞性格。仅仅从“宁溘死以流亡兮”的“宁”字看来,也许感到他还没有被“流亡”,当然更没有“溘死”,但在流亡中何尝不可以用“宁”字表示自己的决心而发泄其内在的愤懑?就上下文合参,他关心人民,维持法纪与邪恶势力斗争,因之遭到排挤而流亡,是可以理解的。因此《史记·太史公自序》的“屈原放逐乃赋《离骚》)”,《汉书·贾谊传》的“屈原……被谗放逐作《离骚赋》”和《屈原列传》所载相符。屈原创作《离骚》的时间在怀王留秦、顷襄王即位以其弟子兰为令尹之后。《楚世家》载:“顷襄王三年,怀王卒于秦,秦归其丧于楚。楚人怜之,如悲亲戚,诸侯由是不直秦。帮楚绝。”不难想象:屈原在怀王留秦这一段时间,“眷顾楚国,系心怀王”,因而写出了“三致意”于“存君兴国”的“一篇”——《离骚》。他可能意识到怀王的“入秦而不反”,因此在这篇《离骚》的乱辞中,仅仅表示绝望和不妥协精神。由于怀王还没有死,所以篇中没有追悼怀王而发出更加悲痛之词。至于创作《离骚》的具体时间,虽不能确定,但不出顷襄王元、二、三年之间,即公元前298——296年。
《离骚》是我国诗歌史上最先出现的一篇伟大长诗,历史上为人所称赞。它不仅在思想上放出了灿烂的光辉,而且在艺术上放出了永远的光芒。具体地说,它在思想上主要有四个特点。
首先,提出美政思想,并且力求实现他的美政思想。《离骚》中所提出美政,主要在针对楚国的现实,进行改革,将楚国治好,以便统一中国。他曾经总结古代帝王治乱的经验,其善者如:“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茝”,“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汤禹俨而袛敬兮,周论道而莫差”,称赞他们本身的品德纯正,磊落光明,修明法度,举贤任能,因而呼吁君王“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而希望“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其不善者如:“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而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而不长”和“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从他“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他所举的两方面史实,正欲楚王励精图治,而不要浩浩荡荡,无所用心。在外交上《离骚》上虽未明言,自“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看,他对于楚王在与秦国交上的选择,是不赞成的。这在前面已经提过了,不再重复。他这样忠心耿耿地陈说,无非要楚王实行他所主张的美政。最突出的,自然是求女那一节。这一节外义上是求女,实际上是求赞同他美政主张的楚国君。求女而不可得,实际上是求实现其美政主张的楚国君则不可得。正由于寻求实现其美政主张的楚国君王而不可得,才总结说:“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从而有命灵氛之占,怀椒糈而要巫咸,以至“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而作出“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
二、坚持忠君爱国。屈原为了国家的富强,必须实行他所主张的美政;而欲实行他自己所主张的美政,必须获得君王的支持。君王是国家的代表,在当时,忠君也就是爱国。司马迁说:屈原为了“存君兴国,一篇之中三致意焉。”事实也是如此。试看他说:“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固然表现了对楚王的忠诚,“荃不察余之忠诚兮,后信谗而怒”、“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乎民心”!,也反映了他对楚王的忠诚。至于女嬃之“申申其詈”更见他为了楚国与楚王进尽忠言之刚直。而且就重华陈辞,一再阐明自己的主张,绝不改变。说到灵氛劝其“勉远逝而无狐疑”,虽然他曾幻想“历吉日乎吾将行”,但当他“忽临睨夫故乡”,便中止他神游中的远逝。为什么这样?他“眷顾楚王,系心怀王”呀!
三、严格要求自己,《离骚》屡次提到对他自己的要求:由“纷吾既有此内美兮”至“恐美人之迟暮”积极要求自己以便为国出力,不用说了;由“朝饮木兰之坠露兮”至“愿依彭咸之遗则”这一段用一系列的比喻,以示自己之坚持修洁至死不变,也不用说了;从“既替余以蕙纕兮”至“虽九死其犹未悔”,与上同意,也不用说了;从“制芰荷以为衣兮”至“岂余心之可惩”,既不见用而退居,更加修励自己,虽至体解而不变,都可说明他“好修以为常”的。他为什么要好修为常?严格要求自己?他本来“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将刈”,但后来“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览椒兰其若兹兮,又况揭车与江离?”他提出“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他认为在客观上“固时俗之流从兮,又孰能无变化”?在主观上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故也。”由于放弃了自我要求,随俗沈浮,与时俯仰,甚至变得更坏:“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椒专佞以慢慆兮,又欲充夫佩帏,既干进而务入兮,又何芳之能袛”?止有他自己“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也止有他自己“忽驰鹜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所以才能成为我国伟大的爱国者,成为伟大的爱国诗人。
四、坚持自己的理想绝不妥协。由于他自我要求严格,虽然遭受许多打击,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决不放弃自己的理想。这样执着精神,最值我们学习。我们看: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吾有此姱节。
他所处的社会环境怎样?我们看: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怒。
众皆竟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以嫉妬。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天民心。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谓余以善淫。
世溷混而不分兮,好蔽美而称恶。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
……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
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
把所举的综合起来,臣僚是一“竞进贪婪,不厌求索。二、兴心嫉妒,造谣诬蔑。三、是非不分,好丑不辨。四、蔽美称恶,进谗惑主。五、恕己量人,互相包庇。六、偷乐享受,由香变臭。君主是:一、不察中情,信谗怒。二、浩浩荡荡,不察民心。三、深宫邃远,迷而不悟。总的归结则是:路幽昧以险隘”,“世混浊而不分”。在这样逆境中,他却好修为常,保持清白。虽经女嬃“申申其詈”,灵氛之吉占相劝,他人都变节从俗,他则“纷独有此姱节”,终至以彭咸为依归,决不同流合污,放弃自己的美政主张。正由他有如此执着的精神,坚强的意志,才表现出了他无畏的勇气,而成为中华民族为理想而奋斗的榜样。
由此可见:在《离骚》中所呈现的屈原形象,是一个为了忠君爱国,坚持美政主张、严格要求自己,决不与恶势力妥协的光辉形象,也是他光辉思想伟大崇高之所在,更是中华民族传统精神之所在、非常值得我们学习。
《离骚》不但在思想上是我国最早的最伟大光辉的作品,在艺术上也是我国最早最伟大光辉的作品。这主要表现在:
一、运用积极浪漫主义的方法,塑出一个为国家而进行改革的典型形象。他忠君爱国的精神,追求理想的努力,自我要求不懈,至死不变其操守的意志,写得鲜明生动,既具体,又集中。他从楚国实际出发,依据透彻的认识,提出它所追求的美政主张,即所谓“依前圣以节中”。予人以深刻的印象。他既提出尧舜耿介、禹汤袛敬,“周论道而莫差”这些治理天下之道的宝贵经验,同时也提出夏殷失败的原因,用夏康娱,羿淫游、浇被服强圉纵欲不忍的行为以及桀纣因猖披而灭亡之教训,作为正反两面的镜子,以供楚国君臣的取舍。他所举的楚国君臣何尝不知?知之而不引为炯鉴,则等于不知。屈原明知他们知之而反复陈明,是欲鼓励他们之由知而行。虽然他所举的,不超过时人之所称道与贬斥,而就“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说,不但是各国尤其秦国改革所采取的措施,他这里则是针对楚国之“謇謇为患”,“灵修浩荡”、“信谗怒”、“不抚壮而弃秽兮”以及“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而发的。至于上下求索、再三求女与坚持自修,虽死不改,无不出之以热忱,吐之以真心,反复论说充满激情,愿为理想而牺牲,为美政而奋斗,积极进取,感人至深。
二、运用丰富想象,驰其神思,不特在陈辞重华时体现出来,尤其从两次神游中体现出来,看他呼风唤雨,驭凤驾龙,上天门,游仙宫,起已死之古人,运用丰富之神话,溘埃风以上征,朝发夕至;皆非人间所有,上下求索,场面均极壮丽,驱遗神怪传说,展现幅幅色彩绚烂的艺术画面,使人应接不暇,叹为观止。这些都反映了他的希望与追求,显得十分热烈。对于反面人物之丑恶咀脸,也给了应有的讽刺,与其对自我的要求作一对比,反映出其内心之矛盾与痛苦,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在先秦载籍中,想象力之丰富与开张,止有《庄子》可以与之相仿佛。
三、运用比兴方法,较《三百篇》更加复杂而丰富,可以说是一个飞跃的发展。王逸就曾说过:“《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芳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託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其词温而雅,其义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盛称它的比兴方法,评价很高。今按:《离骚》中的政治倾向,是相当强烈的,但它不是用直接议沦的方法,而是用比兴的手段,使读者从具体形象中体认到它的内容。如“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用“纯粹”表征三后之品德纯美,公正无私。用“众芳”、“申椒”、“菌桂”、“蕙象征”一类芳香植物,表征大小臣子,以说明只要君王任贤,大小臣子就会聚集起来为其所用。最突出的是用求女象征他对实行美政之君的寻求,通过下上求索而不得,显现他为了国家曾经费了多大的力气,想了多少方法。最后终无所得,固然反映了楚国朝政之腐朽,而含义之深刻,在中国古代文学中,不但前无古人,可谓后无来者。因而取得惊人之效果,而博得广大之尊崇。
四、运用宏伟结构,以表达其丰富、绚烂的内容。《离骚》是我国古代第一首长诗,共375句,2377字。全诗分三部分,14节。大起大落。有首有尾,互相照映,彼此勾连,一气呵成,运用生花的妙笔,体现其高尚的思想,可谓精心安排,恰到好处。后来班固的《幽通赋》,张衡的《思玄赋》,虽然极力摹仿,终不能及。
至于它突破了《三百篇》以四言为主的句式,创造出以六言为主的句式,既显得自由活泼,更便于抒情达意,而为五言诗的兴起准备必要的造句条件。此外,大量运用方言口语,双声迭韵,偶句骈词,都增加了作品的形式美与音乐美。所以《文心雕龙》赞其“不有屈原,岂见《离骚》?惊才风逸,壮志烟高。山川无极,情理实劳。金相玉式,艳溢锱毫。”
《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作,不但在思想上为中国文学放出了光辉,在艺术上也是这样。它内容的丰富与艺术的高超,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成为我国诗歌的光辉榜样,向他学习代不乏人。但李白说“屈平辞赋悬日月”,苏轼说“吾平生所学而不企其万一者,屈平一人而已。”李、苏尚且如此佩服,其余可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