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赵逵夫 【本书体例】
【原文】:
若有人兮山之阿,(1)被薜荔兮带女罗。(2)既含睇兮又宜笑,(3)子慕予兮善窈窕。(4)乘赤豹兮从文狸,(5)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6)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7)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8)云容容兮而在下。(9)杳冥冥兮羌昼晦?(10)东风飘兮神灵雨。(11)留灵修兮憺忘归,(12)岁既晏兮孰华予。(13)采三秀兮於山间,(14)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15)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16)雷填填兮雨冥冥,(17)猿啾啾兮又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18)思公子兮徒离忧。(19)
【鉴赏】:
在明清之际的杰出画家肖云从以前,一些人绘《九歌》图,把山鬼画成一幅狰狞鬼魅的面目。肖云从则根据原诗,描绘成妙龄女子“含睇宜笑”的动人形象。肖云从的理解是正确的。那么,既然所表现的是美丽少女的形象,为什么又叫做“山鬼”呢?原来诗中所写,乃是传说中炎帝之女瑶姬,她尚未出嫁便死了,死后葬在巫山(在云梦泽一带,当今湖北省南部,非今川东之巫山),所以又被称为“巫山神女”。因为她是“未行而亡”,故称为“鬼”(至今民俗中称早夭者为“死鬼”,家人讳称其名);又因为其精灵居于山上(以其葬于巫山),故称“山鬼”。这个神话故事的梗概在一些古代典籍中尚可看到。《山海经·中山经》中说:“姑瑶之山,帝女死焉。其名为女尸,化为草。……服之媚于人。”郭璞注:“一名荒夫草。”看来原来的故事中也包含着未能结婚或丈夫长久不在身边,郁邑身亡的情节。《昭明文选·别赋》李善注引宋玉《高唐赋》记瑶姬之言:“我帝之季女,名日瑶姬,未行而亡,封巫山之台,精魂为草,实曰灵芝。”《山鬼》一诗中山鬼自言:“采三秀兮於山间”。三秀即“灵芝”,“於山”即“巫山”(因句中“兮”字已有“于”的意思,故此“於”字必非介词。古“於”、“巫”音同,“於”为“巫”的借字)。那么,《九歌》中的“山鬼”即传说中的瑶姬。宋玉《高唐赋》、《神女赋》所写,也是根据了有关的传说。《山海经》中称其所在之山为“姑瑶之山”,“姑瑶”也应是由“瑶姬”而来。郭璞言其精魂所化之草名“荒夫草”,这同《山鬼》着重表现了对恋人的思念情深这一点上,也是一致的。
本事既明,下面看看这首诗的内容和表现。
《山鬼》全诗以第一人称的手法表现了山鬼在山上恶劣的环境中对恋人的无尽的企盼。全诗可分四段。
第一段(开头四句)表述了山鬼的形貌特征、生活环境及沉浸在深深眷恋中的心理状态。此诗是自述口吻。第一句不说“予久住兮山之阿”而说“若有人兮山之阿”,意谓在此广大空旷之山,更无别人,仅自己孤苦伶仃,行则形影相吊,呼则满山回声而已。“被薜荔兮带女罗”,是“山鬼”服饰的最富于特征性和浪漫主义色彩的描绘。“含睇”、“宜笑”,则是直接表现她的外貌、情态和气质。从外貌说,只是“画”了眼睛,一双含情脉脉的动人的眼睛。她虽然无年无月地生活在山上,处于悲凄的境遇之中,但她仍然没有失去对于幸福的期待,她永远保持着纯真的感情和对于生活的热爱。末句则揭示了抒情主人公的内心:她周围没有任何一个人,但她的心中却时时有着一个人。她的一切自白,都好象是在说给她的心上人听。“你倾慕我时时表现出动人的姿态”,作者不说山鬼思念恋人,而是写山鬼想象自己的恋人如何地爱慕自己,在恋人的眼中自己保持着怎样的一种形象。刻划人物内心,真是曲尽其妙。
第一段虽只四句,但已在读者面前展示了一个在永无止境的失望中永远抱着希望的纯真少女的心灵,给读者留下极深的印象。
第二段(“乘赤豹兮从文狸……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现了山鬼打扮之后去会恋人时一路的心理状态。山鬼乘着赤豹,后面跟着文狸,架着辛夷木作成的车,车上扎着桂花的花枝作为旗帜,又换了一身新装。“折芳馨兮遗所思”,她兴冲冲地折了一束花,准备送给她思念和期待中的恋人。然而,在这种希望的背后,无数次失望在她心里上形成的阴影,又使她担心起来:这次是不是又会由于路途艰险耽误了时间,而错过了机会?——这完全是一个痴情女子的设想,是对她每次都等不来恋人的一种神经质的解释。她是“未行而亡”的,她永远保持着死前的年龄,也永远保持着死前的内心情感和愿望。她象后代故事中讲述的无数因婚姻不谐郁邑而死的女子,每于月下风前,倚石而立,哀叹悲吟。虽无填海之志,却有精卫之心。《楚辞·九歌》中的《山鬼》乃是第一篇表现了这种无穷哀思的诗篇。山鬼内心的美,外貌的美,以及她对爱情的企盼、执着,使这个形象达到十分动人的地步。
第三段(表独立兮山之上……君思我兮不得闲”写山鬼到常常等待恋人的地方,等候中的情景,也同样着重表现了山鬼的内心。她站在高高的山颠,久久地凝望着,云海在眼下流动,她总以为她的希望在这渺茫的云海上会忽然出现,然而所看到的,只是缓缓滚动飘浮的云团。头顶和四周也是阴云密布,虽是白天,却象夜晚一样。东风作为雨的先行吹来,雨神随之降下了大雨。然而,她还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望着……。她为了她心上的人——王子,而停留在雨中,忘记归去。“岁既晏兮孰华予”——我这样一年年地等着,年且老大,谁还会把我看得象青春的花朵一样呢?——山鬼这样想着,不愿放过一点时间,等待着。
“采山秀兮於(巫)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王逸注:“三秀谓芝草也”,传说是瑶姬精魂所化,生于巫山。它对山鬼(瑶姬)来说,就象《红楼梦》中贾宝玉的通灵宝玉一样,而将采之以赠所思,便同将一颗心、将自己的生命付于对方一般。然而,所思者并未见到;他是不是也思念我而没有闲时间呢?她难免地产生了埋怨之情,但还是替她的恋人寻找着不能来的原因。这首诗正是通过抒情主人公的这种矛盾心情来表现她的纯真感情和爱情的悲剧结局的。
诗中对于山鬼心理的刻画,采用了多种手法,均含蓄而耐人寻味。由“岁既晏兮孰华予”可以看出爱情对她之珍贵;尤其写她在风雨中久等而忘归,采三秀欲赠所思,可以看出她的挚着与精诚专一;关于天气变化的生动描述,实际上是抒情主人公悲怆、凄凉心境的反映。
后八句为第四段。孤独的山鬼象杜衡一样芳香,饮石泉,食山果,以松柏的树冠为居处的遮盖,过着最清简的生活,而保持着美好、高尚的情怀;唯一支持着她不散的精灵的,便是死生难忘的爱情。巫山之阿,竹林深处,松柏之下,山鬼的精魂反复地哀吟着她的无尽的悲歌。轰轰的雷声,突然间划破了黑暗夜空的闪电,以及远远传来的凄厉的猿鸣之声,这一切,都同飒飒越过黑暗中山沟林莽的风声,同在风吹雨打中哗哗的树叶声交织成一片,就象是山鬼自己的心声。她思念公子——她心中的灵魂,死生难忘的恋人。然而事实上她是在白白地遭受着忧伤。瑶姬的古老神话,造成了这样一个悲剧女性的典型。
山鬼(瑶姬)神话传说的全貌,今天已不可知,但由此诗可以看出,瑶姬的死,也是因了爱情。是在即将成婚之时恋人因故远出不归,还是说正当热恋之中恋人意外地亡故,因而造成她悲恸而亡,还是说因为他们的婚姻受到什么阻碍,因而怨气郁结,一命身亡,这些都难以肯定。然而,似乎也正由于它情节上的模糊性,而使此诗具有了更广阔的涵盖性,具有了超越时空条件的普遍性和永恒性,因而也就具有更大的象征意义。
事实上,瑶姬的神话能得长久流传,特别到了战国时代,沅湘一带的劳动人民竟歌唱这一首哀苦的歌来祭祀这个神话故事的主人公,说明这个悲剧故事扣动着千千万万人的心弦,具有突出的典型意义。自古以来,由于徭役、战乱、灾荒以及反动的剥削阶级礼教,造成无数妇女的丈夫、恋人外出而下落不明或先死,使后死者陷入绵绵无尽的痛苦之中。“山鬼”成了历来各个民族中都流传的“望夫石”、“望夫山”、“望夫台”、“望夫云”等传说的最早、最原始也最动人的悲歌。。李白《望夫山》云:
望临碧空,怨情感离别,江草不知愁,岩花但争发。云山万重隔,音讯千里绝。春去秋复来,相思几时歇?
又李白《望夫石》:
仿佛古容仪,含愁带曙辉。露如今日泪,苔似昔年衣。有恨同湘女,无言类楚妃。寂然芳霭内,犹若待夫归。
王健《望夫山》云:
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
山头日日风复雨,行人归来石应语。
刘禹锡《望夫山》:
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
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
李嘉佑、严郾、苏东坡、黄山谷等皆有,因篇幅关系,不能多抄。上面所录几首,以近体诗的形式,表现了同《九歌·山鬼》相近的主题,情境颇为相似。似乎由此也还可以看出《山鬼》一诗在后代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