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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韵读》原文与鉴赏

作者: 郭晋稀 【本书体例】

“古诗”的概念太宽了,而我们这部书里又只是选的先秦诗歌,因而我所谈的“古诗韵读”,其实就是谈的“先秦诗韵读”。

清代自顾炎武以来,大约三百年间,研究先秦古韵,都是以先秦韵文和许慎《说文解字》为依据的。先秦韵文中又以《诗经》、《楚辞》-尤其是《诗经》-最重要。《诗经》用韵,虽然也有颇为疏略者,但大都是极为精密者;虽然大都是极为整齐者,但也有颇为参错不一致者。江慎修、段玉裁研究《诗》韵,初发其凡,孔广森、丁以此著书,务求其密。初发其凡,或有言之未尽;务求其密,亦有失之穿凿。所以要真正懂得《诗经》叶韵,也并不是很容易的事。

从顾炎武以来,许多大家相继,研究古韵的成绩,可以说是硕果累累。但是一门学科的发展,总是前修未密,后出转精。古韵的分部,最后的主张:黄侃分为二十八部,曾运乾、王力分为三十部。在三家中,二十八部提出的时间较早,采用者多,流行最广。三十部提出略晚,然而最为精密。可是,王力既然主张三十部,他的《诗经韵读》又采用章太炎的冬、侵合部,只分二十九部。虽然王力之说,在韵理上可以讲通,《诗经》以冬侵叶韵也有实例,却不免把初学者搞糊涂了。曾、王之不同于黄,主要是把黄侃的微部,分作脂、微两部。脂部和微部是有分别的,但《诗经》中也有合用的,所以采用二十八部来谈《诗经》韵读,反而容易为读者所接受。

我这篇短文,并不是谈古韵分部的,所以二十八、二十九、三十部的分歧,就留给古韵家去讨论好了,这里谈《诗经》韵读便采用黄侃的二十八部。

既然先秦韵部基本上划定了,是不是按照韵部分别来考察《诗经》叶韵,就可以了解《诗经》的韵读呢?事实上远不是这样简单。因为事物的发展,大都是由简变繁,也有的是由繁变简。从今天繁杂的情况,来考察古代简单的事实,自然一索便得;假使以今天简单的情况来理解古代复杂的问题,就不免差以毫厘,失之千里。

先秦诗歌叶韵,尤其是《诗经》,有极其精密错综的,如果拿今天某些简单叶韵办法,看《诗经》中叶韵精密错综的篇章,自然不能理解它的叶韵道理。加上古今音的变化,分别有的很大,以今音读现代诗歌,叶与不叶,验之口吻,了然明白。若以今音读先秦古诗,今音不叶者古音未必不叶,今音叶者古音未必即叶,所以用今音审古韵,未必是准确的。空谈《诗经》韵律,不易明明;现在将它的韵例,分门别类,附以例证,说明于次,供读者参考。

先谈句韵:有句中韵,有句末韵,有助字韵,有间隔韵。

(一)句中韵:有连句对叶,如《召南·草虫》:“喓喓草虫,趯趯阜螽”,草与阜叶,在黄侃萧部。《邶风·匏有苦叶》:“有瀰济盈,有鷕雉鸣”,瀰与鷕叶,济与雉叶,都在黄侃的微部。《豳风·九罭》:“鸿飞遵渚,公归无所”鸿与公叶,在黄侃东部;飞与归叶,在黄侃微部。有隔句对叶:如《周南·兔罝》:“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兔与武叶,在黄侃模部。《召南·小星》: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小与宵叶,在黄侃豪部。有句内对叶,如《小雅·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父与怙叶,在黄侃模部;母与恃叶,在黄侃咍部。又《宾之初筵》:“有壬有林”,壬与林叶,在黄侃覃部。

(二)句末韵:有连句叶,如《周南·卷耳》第三章,叶冈、黄、觥、伤,四句四韵,在黄侃唐部。有隔句韵:隔一句者,如《王风·采葛》第一章,叶葛、〇、月,在黄侃曷部。有隔两句者,如《小雅·四牡》,末章,叶〇、駸、〇、〇、谂,在黄侃覃部。有隔三句、四句、五句、六句者,类推可也。

入韵例:有第一句入韵者,《周南·关雎》首章;鸠叶洲,在黄侃萧部;《麟趾》首章:趾叶子,在黄侃咍部。有第二句入韵者,如《关睢》第二章:〇、、流、〇、求,在黄侃萧部。有第三句入韵者,《大雅·抑》第六章:〇、〇、舌、逝,在黄侃曷部。亦有第四句入韵者,如《豳风·鸱鸮》:〇、〇、〇、勤、闵,在黄侃痕部。

换韵例:有两叶换韵者,如《召南·采蘋》第一章,先叶蘋、滨,换叶藻、潦。由黄侃痕部换为黄侃豪部。有三叶、四叶、五叶、六叶换韵者,例省。有累换其韵者,如《周颂·载芟》,耜、亩、叶黄侃咍部:女、筥、黍,叶黄侃模部;纠、赵(豪)、蓼、朽、茂,惟照字合韵,皆叶黄侃萧部;桎、栗、栉、室,叶黄侃屑部;盈、宁,叶黄侃青部。

(三)助字韵:助字不入韵是通例,但是也有入韵者。 不入韵者,如《鄘风·蝃》之末章,句尾皆用也字,并非叶韵是也。入韵者,如《唐风·采苓》每章后四句皆叶旃、然、言、焉,助字亦叶,皆在黄侃寒部。

(四)间韵例;;有规则者,有无规则者。

有规则者,如《周南·兔罝》第一首:罝丁、夫、城,罝与夫叶黄侃模部,丁与城叶黄侃青部。如《小雅·十月之交》第四首:士、徒、宰、夫、史、马、氏、处,单句皆叶黄侃咍部,惟氏字合韵;双句皆叶黄侃模部。

有无规则者,如《大雅·思齐》第二章:公、恫、妻、弟、邦,黄侃东部之间,夹以黄侃微部。《周颂·思文》:稷、天、民、极,黄侃德部之间,夹以黄侃先部。

句韵是相当复杂的,以上只是条理其大纲,简单举例说明。如果推究其繁,就更为头绪纷纭了。

次谈章韵,即一篇诗中,各章之间的叶韵。有章首韵,章中韵,章末韵。

章首韵:如《周南·葛覃》之第一、二章,首两句皆用覃、谷。《豳风·东山》各章之首两句皆用山、归,为了此章与彼章叶韵耳。

章中韵:如《郑风·溱洧》,每章之中,皆用乎、且、乎、外,用以结联前后两章。

章末韵,如《周南·麟趾》,每章之末都用“麟”字;《桑中》每章章末皆用“上”字;则所以结合各章,以为叶韵。

三谈叶声,以韵相叶是常例,以声相叶,则是特例。此说是钱大昕提出来的,有径以双声相叶者,有以双声假借相叶者。

双声相叶者,如《小雅·车攻》第四章:“弓矢既调,射夫既同”,《离骚》也用调同相叶,定母双声。又如《鄘风·君子偕老》第二章:翟、髢叶端母;填、楴、天、帝叶透母。当然,这只能叫做叶声,不能叫叶韵。

双声假借相叶者,如《小雅·小旻》第三章:犹、集、咎、道,集在黄侃合部,余在箭部,合部不能叶箫部。毛传集字训就,集假借为就,便诸字都叶箫部了。《大雅·文王有声》第三章:淢、匹,淢在黄侃德部,匹在黄侃屑部,德屑两部是不能相叶的。然而洫从血声,晓母字,洫血双声,淢借作洫,洫匹便同叶萧部了。当然,这仍然是叶韵。

钱氏此说,韵学家的看法是有分歧的,但是例证不少,不失为一家之言。

最后,有双声叠韵相间成章者,如《陈风·月出》云: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僚兮。舒天绍兮,劳心懆兮。

《说文》:“羔,从羊,照省声。”是照有羔音。皎、照(音羔)为见纽双声。僚、倒、燎为来纽双声;《说文》:“收,从丩声”,式州切,審三,纠亦从丩声,应亦可读审三,故纠、受、绍为审三双声;悄、慅、澡为清母双声。窈、忧、夭为影母双声。故诗中之各字,其在每句中次第相同者,皆同纽双声。

又佼、劳为黄侃豪部叠韵,窈、纠为黄侃萧部叠韵,忧、受亦黄侃萧部叠韵,天、绍又黄侃豪部叠韵。

是全诗以双声叠韵相间成章,古今诗中,排比声韵,没有比《月出》更精密的了。

这里只是依先秦古韵的分部,把《诗经》韵读总结出一个条例,归纳为简单的模式。依据这些模式,去通读三百篇,虽然其中少数篇章,韵律简单,但其中绝大数的篇章,却是声韵节奏精密,音乐之美,已臻化境。

诗之所以为诗,在于有诗的感情,诗的意境。当然,韵律和节奏之美,也是诗的不可缺少的特性之一。所以我们之要懂得《诗经》韵读,就是要通过它的韵律和节奏,进一步理解诗人的意境,诗中所表达的情,这就是主要的目的。

然而真正懂得了《诗经》韵读,对一个研究先秦古诗的人来说,其意义又不止于此。《诗经》是一种最早的诗歌总集,在漫长的历史时代流传中,传钞不能没有错误,异文也自然会出现,甚至句逗、分章也会有分歧。我们如果懂得古韵,因为《诗经》是韵文,我们依据古韵至少可以部分地校正传钞的错误,分别异文的是非,甚至解决句逗分章不同的分歧。下面我就谈这三方面的问题。

先谈句逗分章的分歧,

《魏风》中的《陟岵》,朱熹的《集传》是如下句逗的: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已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但是顾炎武的《本音》,与朱熹句逗不同,他是如下句逗的: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己。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夙夜行役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夙夜行役必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两者究竟谁是谁非?当然,或许有人说,从今天的观点看,两者都未必是。但是从韵读来看,全篇各章都是以两句转的,各章后段韵脚,朱熹只是两字相叶,顾炎武却是三字相叶,显然朱熹丢了一叶,从叶韵来看,顾炎武是正确的。

《大雅·生民》中有两句诗:“实覃实訏,厥声载路”。毛诗画入第四章,作为本章的开头:

实覃实訏,厥声载路。诞实匍匐,克岐克嶷,以就口食。……瓜瓞唪唪。朱熹把这两画入第三章,作为三章的末尾:

诞寘之隘巷,……乌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訏,厥声载路。在这里,我是赞同朱熹分章的,因为把“实覃实讦。厥声载路”画入第三章,则訏、路与上文去、呱相叶,同在黄侃的模部。画入第四章,则訏、路不与下文的匐、嶷、食叶韵了,下文韵脚在黄侃的德部。

古人把三百篇列为经书,对它神圣化了;古人笃守家法,也把毛传理想化了。前人的分章、句逗不会没有错误的,因而旧注、旧读,也可以重新考虑。

再谈传钞错误,

《大雅·皇矣》第四章云:“克明克类,克长克君。王此大邦,克顺克比”。君与比一带鼻音,一不带鼻音,显然是不叶的。孔广森以君读威,对转相叶。江有诰则校“克顺克比”为“克比克顺”,以为顺比颠倒,则同叶文部(黄侃痕部)。我认为江校还是正确的,因为传钞颠倒的例证在古书中很多。

同是在《生民》第七章:“帝谓文王,询尔仇方,同尔兄弟”,显然“同尔兄弟”,应该校作“同尔弟兄”。因为弟字不叶,兄字则与王与方同叶黄侃唐部。这点大抵没有分歧,因为《后汉书·伏湛传》正作“同尔弟兄”,与校改一致也。由此也可以说明《诗》文颠倒,例证极多,江校“克顺克比”为“克比克顺”,是有根据的。

三谈异文

陆德明《经典释文》,保存了许多经典异文。可见历代传钞,歧误互出。既然有异文,必然有是有非,这就给我们提供了分辨是非的依据。现在我从《诗经释文》中提出一个较为典型的例子,作为研究的材料。

《陈风·月出》末章云:“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经典释文》:“惨,七感反,尤也”。

《小雅·北山》五章云:“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经典释文》:“惨惨,七感反,字亦作懆”。

《小雅·正月》第十一章云:“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炤。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经典释文》:“惨惨,七感反,戚戚也”。

《小雅·白华》第五章云:“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念子懆燥,视我迈迈”。《经典释文》:“懆懆,七感仅。《说文》云:愁不申也。一作惨惨。”《说文》懆字下引诗,与毛诗同。

《大雅·抑》第十二章云:“昊天孔昭,我生靡乐。视我梦梦,我心惨惨。诲尔谆谆,听我藐藐之。匪用为教,覆用为虐,借日未知,亦聿既耄”。《经典释文》:“惨惨,七感反”。

以上引了五篇中的五章诗,只有《月出》和《正月》两首,单作惨惨。其余三首,则惨懆两作。联系来看,今本单作惨惨者,也未必不作惨懆也。然则五诗究竟哪几首应作惨懆,那几首诗应作惨惨呢?还是都应该作惨惨,或都应该作懆懆呢?

《说文》:“惨,毒也”,在古韵黄侃覃部;“懆,愁不安也”,在古韵黄侃豪部。从诗意说,哪些应该作惨,哪些应该作懆?从诗的韵律说,又应该哪些作懆,哪些作惨?

我认为在这五首诗中,作懆都比较适宜,作惨都于义不切。《月出》释文虽然字作惨,而曰“惨,尤也”;《正月》释文字亦作惨惨,而曰“惨惨,戚戚也。”是字虽作惨,义仍作懆,所以说诗义以作懆为安。当然,我们可以这样说,惨懆清母双声,不妨惨字借作懆也。

但是诗是要叶韵的,《月出》以照、燎、绍、懆、相叶;同在豪部;《正月》以沼、乐、炤、懆、虐相叶,也同在豪部,《抑》以昭、乐、懆、藐、教、虐相叶,仍在豪部。惨于三诗就不相叶了。戴震、段玉裁都以惨校作懆,道理是充足的;虽然钱大昕仍旧主张作惨,但又说是惨借作懆,似异而实同于戴、段。

《北山》《白华》作惨作懆,于韵无妨。但是释文惨、懆两作,于意以作懆为安,那么为什么不依一本作懆而要依另一本作惨呢!

况且惨懆两字形本相近,声又相同,我们为什么不说,作惨者,涉形之误,乃声之讹;作懆者,则诗之旧本原文呢!所以我们说,依据异文,运用韵读,可以分辨是非,考证然否。

我的这篇短文,只是在先秦韵文中谈到了《诗经》,即使对《诗经》的韵律,所谈的也是挂一而漏万。当然,如果举一而反三,或许可以作为参考。

短文所涉及例子,个别的溢出了《辞典》中所选《诗经》韵目之外,但大多数是在《辞典》篇目范围之内,结合选文来看本文,于读者或有补益。

古声韵学这门学科,远未能普及,对大多数人来说,仍旧是生疏的。但对同行来说,我之所论,却又是“老生常谈”。即使是“老生常谈”,有的观点,学术界也未尝无分歧,请大家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