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郑文 【本书体例】
【原文】:
暾将出兮东方(1),照吾槛兮扶桑(2)。抚余马兮安驱(3),夜皎皎兮既明(4)。
驾龙輈兮乘雷(5),载云旗兮委蛇(6)。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7)。羌声色兮娱人(8),观者憺兮忘归(9)。縆瑟兮交鼓(10),箫钟兮瑶虞(11)。鸣篪兮吹竽(12),思灵保兮贤姱(13)。
翾飞兮翠曾(14),展诗兮会舞(15)。应律兮合节(16),灵之来兮蔽日(17)。
青云衣兮白霓裳(18),举长矢兮射天狼(19)。操余弧兮在沦降(20),援北斗兮酌桂浆(21),撰余辔兮高驰翔(22),杳冥冥兮以东行(23)。
【鉴赏】:
于是有日御说、勾芒说和朝霞之神等说,1989年《求索》第六期载李茂荪同志《中国古代的虹霓神和射日神》取得新的成果,同意其说,因而采之。
要证明东君是什么神格,最重要的莫如抓住原文分析。“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四句,“言吾见日出东方,照我槛楯,光自扶桑而来,即乘马以迎之,而夜既明也。”(《楚辞集传》)从这里,我们可以明了:太阳在东,而乘马迎日的东君此时却在西。可见,太阳与东君不仅是两码事,而且东西相对。这样,东君怎么可能是太阳神呢?有人抓住第一句写日出东方,就以为东君就是太阳,却忽略了二者位置相向对立的隐层内涵。又有人看出了这点,于是说东君是日御,但又不能说明后文:既是日之御臣,何以能去“蔽日”?联系后文东君蔽日,我们可以肯定:头几句暗含的东君与太阳的位置相对。
虹霓出现的位置刚好与太阳相反,所谓“虹随日所映,故朝西而暮东也。”(朱熹《诗集传》)。中晚期甲骨文“虹”字作巫,其中左边即日,右边即虹,虹日也是相对立。如果能从位置相对判断东是虹霓神的话,那我们还可进一步说东君是作为雨兆的虹霓神。因为头四句还表明:此时正是黎明,再结合它在西方的位置,我们可以说东君是出于西边的早虹,而这正是作为雨兆的虹霓。《诗经·蝃蝀》:“朝于西,崇朝其雨。”不论晴虹或雨虹,都是雨水与晴日相抗,作为雨虹的东君正是与日神搏斗的毁灭太阳的大神。现在他已出好:“驾龙輈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虽然有“日乘车驾以六龙”(洪兴祖《楚辞补法》)的说法,但太阳不象虹霓那样形状本身即象一条龙。甲骨文的虹(霓)即象龙形:(前,7.7.1)、(前,7.43.2.)(菁华,4.1.)。康既先生释霓状说:“象双头龙蛇之类。”(《文字源流浅说·释例篇》)丁山先生也把虹霓当作彝器中两头蛇形的“口侯鼎文”(《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第259-263页)。《山海经·海外东经》:“重(虹)重在其(君子国)北,各有两首。”这两首也就是龙蛇了。所以驾龙委蛇的东君也该是虹霓升空的描写了。
至于乘雷载云也与龙有关,因为雷神‘龙身而人头(《山海经·海内东经》),“云从龙”(《易传》),所以乘雷载云也即驾龙委蛇。不过,东君作为雨虹,它兴雨蔽日,很可能作雷挟云,所以这里也可以把乘雷载云当作实在的自然情形:虹霓升空时雷动云翻。太阳既不象龙形,而且它与雷鸣、乌云也格格不入。可见东君作为虹霓神而不是日神。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这两句是对东君升空迟缓的拟人心理描写,即表情描写实即是表形的,这形就是缓缓而行。为什么东君上行得那么慢呢?虹霓升空的情形不同于太阳的点——线动,不是“跳动”而是伸展,这就造成一种视觉心理:以为它上行太慢。初民渴望东君心切,把它拟人化,说它心事重重,还有顾念和挂怀……。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太阳是极为常见的,虹、霓并出的双虹以及三虹甚至四虹是极为罕见的。就是单虹也不象太阳那样经常露面。这对初民来说当然是惊奇的。它的形状象一张弓弧,而且它由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顺序排列而成(外红内紫为虹,外紫内红为霓),色彩斑斓,艳丽异常,比起太阳来,其声色当然是娱人的。关于虹霓还有许多传说和禁忌,如说它是美人(《尔雅》“蝃蝀”郭璞注),是雌雄相交或阴阳相交(《古微书》辑《春秋纬元命苞》)。如此神奇,所以“蝃蝀在东,莫之敢指”(《诗经·蝃蝀》)。总之:美而神奇的虹霓当然会令观者憺而忘旧了。因之东君该是虹霓神而不是什么日神或朝霞之神了。
“縆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鸣箎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这段是描写礼祀东君的盛况,而这种仪式又是一种巫术行为。其中灵,灵保就是巫师。王国维说:“古之祭祀必有尸。……《楚辞》之灵,殆以巫而兼尸之用者也。其词谓巫曰灵,谓神亦曰灵。盖群巫之中,必有象神之衣服形貌动作者,而认为神之所凭依,故谓之灵,或谓之灵保。余疑《楚辞》之灵保,与《诗》之神保,皆尸之异名。”(《宋元戏曲史》)英国功能主义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说巫术“不管采取任何形式,都为三项要求所组成。举行巫术的时候,永远有字眼说出或者唱出来,永远要有某种仪式行为,而且永远有个主祀的人。”这三要求就是“咒语,仪式与施术者底情状。”(英,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第123页)准此,则《东君》中的“展诗”就是念咒语,“应律”、“合节”的乐舞就是举行的仪式,而“灵之来兮蔽日”就是“施术者底情状”了。
这里着重说“灵之来兮蔽日”。首先我们应明确:正如很多民族崇拜太阳神一样,也有些民族不把太阳当着崇拜对象,或者一个民族由崇拜到不崇拜甚至诅咒或毁灭它(如中国汉文神话)。因而由此有很多对待非崇拜性太阳的巫术和射日神话。如秘鲁土人试图用大网套住太阳(英.弗雷泽:《金梭》121页),澳洲土人相信由永远是日不落的白昼变成昼夜循环是由于有人对太阳念了一道咒语:“太阳,太阳,烧完你的木柴,烧完你的身体,下去吧!”(茅盾:《神话研究》22~45页)。至于射日神话主要集中在中国汉文神话和周边少数民族神话,如彝、苗、瑶、侗、黎、土家、壮、、哈尼、纳西、独龙、崩龙、傈傈、布依、蒙古等族都有射日神话。此外墨西哥土人及阿兹忒克人也有射日神话。都可见初民对待非崇拜性太阳神的一面。而《东君》里的灵保蔽日也原于这类情形。
其次,蔽日的东君不可能是太阳神本身。王闿运就说:“东君,勾芒之神,旧以为祀日,文中言‘蔽日’则非。”(《楚辞释》)但他刚刚走出樊篱,却又为迷雾所绕:即然日神不能自身去蔽日,难道日神的臣属勾芒就可以遮去太阳?《吕氏春秋·孟春》:“其帝太皞,其神勾芒。”高诱注:“太皞,伏羲氏。”《世本·作篇》宋衷注:“勾芒,伏羲臣。”勾芒是太阳神伏羲的臣属,与日御是日神的御臣一样,它们都不会去毁灭太阳的。可见东君不可能是日御勾芒神。此外,蔽日的东君也不会是朝霞。日即隐,那么何“朝”霞之有?反而成了乌云密布了。
这云正是作为虹霓神的东君升空时震雷挟云而来的。前面写过,东君与太阳不仅位置相反,而且性质对抗。这时的蔽日就是它与太阳的正面交锋。“灵之来兮蔽日”正是扮演虹霓神东君的巫师用某种模拟方式,去模仿虹霓升空时,太阳渐隐,雷鸣云翻,大雨将至的情形。灵保就“象神之衣服形貌动作”,这动作就是上述自然情状的模拟。施术者的情状是雨虹灭日的模仿,那么其咒语也该是诅咒太阳的,其仪式也应是为毁日而设的。这种施术情形,与自然情状相似并以前者象征(实在相信就是)后者的巫术,就是弗雷泽所称的那种基于相似律的“顺势巫术”或“模拟巫术”(《金梭》19页)。
“青云衣兮白霓裳”,这句不但再次申明虹霓挟云而行,是青云而非白云,可见太阳已隐,乌云密布,还直接说出“霓”来,可见东君不是单虹,而是一虹一霓的双虹。这样,东君作为虹霓神的特征,就越来越明显。有青雩,有霓裳,哪能说东君是太阳神或朝霞之神呢?
“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今反沦降”,茅盾先生说:“东君就是太阳神,……举长矢兮射天狼,那是何等的俊伟威武呀!把太阳想象为一个善射者,或者想象他的武器是弓箭,也是常见的事;因为太阳的光线射来便容易使原始人想起了弓箭的想象。”(《神话与诗》186页)希腊神话中阿波罗以及西南地区个别民族神话中的太阳神确用光线射人,但从前述众多射日神话看,太阳射人的倒不如人射太阳的多。所以射天狼的不一定就是太阳,根据上文蔽日,我以为这里恰恰相反,太阳不是射者,而是被射者,也就是“天狼”;东君不是太阳神,而是射太阳的大神。这就是后代文献里的羿,因为东君射的天狼也就是羿所射的天狼。汉焦延寿《易林》曾记载羿射天狼的神话:“羿张乌号,彀射天狼,赵国雄勇,败于荥阳。”(《噬嗑之二十一》)还有三则与此类似,都记载了羿射天狼的神话。联系羿射小日神话,那么很显然天狼就是太阳了,而羿又由东君而来,《九歌》中东君的“蔽日”它应该是《天问》中羿的“日”(音近而转)。所以东君射天狼也就是射日了。
东君能射日,同样表明它是虹霓神。因为虹霓就象一张射箭的弓弧:“天弓,弧也,又谓之帝弓。”(《白虎通》)“天弓亦言帝弓,即天虹,俗名绛。”(慧琳《一切经音义》卷21)虹霓弯天而桂象一把巨大的弓弧。东君正是作为虹霓神操弧举矢射杀天狼这恶日的。蔽日,只是遮去它的烈焰,而射日则是毁灭它。这充分体现了虹霓(雨虹)东君与太阳势不两立的对抗性质。
这举矢射天狼的情形同样是一种模拟巫术,模拟自然现象中雨虹升空,烈日隐没。初民们以为太阳是被那形同弓弧的虹霓所射杀。由此,我们再次看到:东君是个虹霓神,而天狼正是雨虹的敌人即太阳。天狼的原始含义是太阳,在流传过程中分为羿射天狼和羿射十日两种神话。根据上文分析,我们应该合二而一,还其本义。
“援北斗兮酌桂浆”。桂浆实际指水。意谓用北斗去舀水来喝。原来,民间盛传虹霓饮水的神话。殷代的甲骨卜辞中就说:“昃,亦有蜺(霓)自北,饮于河。”《释名》:“虹,攻也。……又曰蝃蝀。……掇饮东方之水气也。”《异苑》:“晋陵薛愿,义熙初,有虹饮其釜澳,嗡响便竭。愿辇酒灌之,随投随涸。”《艺文类聚》卷工引)《汉书:“上官桀,谋废昭帝,迎立燕王,是时天雨,虹下属宫中,饮井,井水竭。”(《太平御览》卷14引)郭沫若说:“吾蜀乡人至今犹有虹首饮水之说。”(《卜辞通纂》第388-389页)可见,酌饮桂浆仍是东君作为虹霓神的特征。
“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撰辔驰翔,承上文抚马安驱而来。“杳冥冥”,再次表明虹霓蔽日(射天狼)后乌云滚滚,暗无天日的情形,表明雨虹东君已除去太阳,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于是乎没有烈焰,却有了雷震云涌,大雨将至了。东君完成使命向东而行,表明原在西(雨虹);它之所以要由西而东,是“因天气系统运动的规律,是自西向东移动,西边出现虹表明西边出现雨会移来,本地将有雨下。”(《观天看物识天气》第60页)东君由西向东表明它把西边的雨带到东边去,因而是东边民族的神袛即由旱而雨的虹霓神、所以称“东君”。而太阳则自东而西,与东君背道而驰,所以东君不是太阳神,更何况在《东君》里太阳早已被入冷宫了。
从《九歌·东君》原文的分析,表现了东君是虹霓神。在《东君》里,东君是由巫师灵保扮演的。他模拟了虹霓由西方缓缓升空,乘雷载雨,蔽日的浆到撰辔东行的情形。他扮演的东君就是东方民族的虹霓神。 (下略)
按:由本文观之,正合古人“若大旱之望云霓”之期望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