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林庚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渭城曲》以此二句歌为阳关三叠。李东阳《怀麓堂诗话》:“王摩诘‘阳关无故人’之句,盛唐以前所未道。此辞一出,一时传诵,不足,至为三叠歌之。后之咏别者,千言万语,殆不能出其意之外。”然而古诗说:“我有一樽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叙此更生亲。”沈约《别范成大》说:“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谢朓《离夜》又说:“山川不可尽,况乃故人杯。”都已道破此意。摩诘本非创举却成为千古绝唱,他的创造乃在人们的不知不觉间所以完成了更伟大的创造。
以边关得名的佳句曰“秦时明月汉时关”,曰“春风不度玉门关”,各称为绝句第一,然而阳关之句却别为一番景色,相传李白《忆秦娥》:“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西出阳关自然是咸阳古道,柳永《八声甘州》又说“关河冷落,残照登楼”,岂不正是“无故人”之戚吗?“阳关”二字所以便有了另外的暗示力,韩愈诗“日照潼关四扇开”,这伟大的景色恰恰说明了“阳”“关”的关系,荒原的寂寞,同时也是一切文明的开始。能认识这一点光明的意味,然后文艺才有了雄浑的价值。“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这颜色何等的鲜明,文字的暗示性便在那本义之外有力地出现了,虽然诗人在用它时,也不会就注意到,然而他无意间的选择,却决定了那表现的成败。这创造所以才是真正性灵的表现。读“青青子衿”时,我们曾谈了一个“青”字,这里我们想再说的乃是一个“黄”字,颜色的暗示性在文艺上最觉普遍深入。黄鹤楼律诗如果换了黄鹤写白鹤,整个的情调便变了,而“晴川历历”的一联也便失去了凭借,黄是土色它有了古旧之意,又有了辽远之感,所以它在远人之中又含有了故人,它在寂寞之中又成为一切生之原野。“音尘绝”中的“音尘”二字之美正同于“阳关”,但音尘是动的,而阳关是静的,此所以必有“西出”二字,于是由一个图书的而变为音乐的,阳关三叠之成为绝唱,便在这图书变为音乐之间。它是流动的感情与静的境界之间的归宿。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原来是再巧不过的言语。所谓“更尽一杯”,自然不止一杯,那所谓“尽”,其实便是无尽。韦庄词云:“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为君更尽一杯酒”之句本由于无故人,而这里故人之思却转而由劝君更尽一杯酒得来,文思反复,不可辨识,所以不流于巧而只觉得浑厚。大巧若拙,这才是语言的至巧,荒原的土色,寒冬的寂寞,这跟踪而来的岂不是春天的生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正是主人的不尽之意,因此阳关之句才展开新的情趣。这诗首二句说:“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正是“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意思,然而因此阳关之外就有了春风,就有了柳色,它并非真有,却有了春的意念,那是春之前的春,这正是原始人欣然的寂寞,正是那最可宝贵的生的所从来。这送别之诗所以成为千古绝唱,我们只读后二句,却自然了解了前二句。诗人只是拾取眼前的景色,却无意间解释了诗人的灵魂,这个我们若说是偶然吧,那便是天才的奇迹;若说是当然吧,别人为什么不这样说呢?但既说出来之后,我们却可以懂得这个道理,我们却可以领略那无尽的情趣,它所以成为一切美的慰借,因为我们必须假想,如果不曾说呢?
送别之作原是哀苦之辞,《渭城曲》也不例外,然而我们在哀苦之中却结识了一个比哀苦更雄厚的爱好,谁喜欢尽听人哭呢。然而《渭城曲》却要三叠传诵,它便不只是一点苦情,它有的是更深的喜悦。艺术是要把人带到更高的理想去,而不是作为眼前生活的附庸,是要把人从哀苦中指派出新的认识,而不是作那悲愁时的伴侣或随从。伟大的艺术上,它消失了矛盾,又包含了矛盾,它不是浅薄的享用或安慰,而是同时含有了苦乐的完全的世界,我们在这世界上认识了自己的生命。那才是一个经过磨炼而更鲜明的生命。《渭城曲》的可喜不在它的悲哀,而在它悲哀中所给我们的更深的快乐,那乃是生的美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