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唐诗坛,李贺因韩愈延誉而闻名,但其诗歌创作的怪奇远甚于韩愈。他继承了韩、孟的险怪风格和苦吟传统,而又向感伤唯美方面发展,成为晚唐追求唯美诗风的先导。他的“长吉体”诗是苦闷的象征,或直观心理幻象的描写,在艺术修辞技巧上达到了很高的境地,宛如临空架阁,高妙怪丽,天地间自不可无一,但难以有二。
李贺(790—816),字长吉,自称“陇西长吉”或“成纪人”,不过是因为唐王室以陇西成纪为郡望,河南福昌的昌谷(今河南宜阳)才是他的实际出生地。他十五岁左右就以乐府诗出名,元和二年(807),他从昌谷到东都洛阳,携《雁门太守行》诗拜谒韩愈,得到赏识。元和五年(810),他参加了河南府试,由于成绩优异,被荐应进士举,但遭到了“争名者”的攻击,说进士的“进”字与李贺父亲李晋肃的“晋”字同音,根据“避讳”的礼法,李贺不应参加礼部考试。李贺被迫放弃了考进士的权利,这对他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使他一生陷于极度抑郁愤懑之中。次年春,他重返长安,就任太常寺奉礼郎,一个具体执行宗庙祭祀赞礼的卑微小官。自尊心很强的诗人不堪屈辱与冷落,任职不到三年就告病辞官,离开了京城。在京期间,他写了《李凭箜篌引》、《听颖师弹琴》和《赠陈商》、《送沈亚之歌》等优秀作品,《金铜仙人辞汉歌》则可能是他的告别长安之作。由于出身于一个旁支远裔的宗室之家,而且家境早已破落,李贺的生活较为贫困,甚至受过催租之苦。在回乡后的第二年,他前往潞州(今山西长治县)投奔友人,在潞州寄食三年,无所获而归。不久,他因贫病死于家中,年仅二十七岁。
李贺是一位早慧的诗人,《新唐书》本传说他七岁就以长短之歌名动京师,曾当着韩愈与皇甫湜的面赋《高轩过》,诗云:“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尽管这样成熟的诗不可能出自儿童之手,当是李贺青年时期的作品,但从中不难看出其过人的才华和自负。李贺在《马诗二十三首》其四中说:“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其五云:“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很有些以天马行空自喻的味道。他早期的诗不乏气势高扬之作,如《雁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用浓彩重墨描绘边城鏖战的激烈场面,展示守边将士的壮烈精神,意境辉煌壮丽,真可谓笔补造化。
当李贺怀着理想步入现实社会时,有种急欲成就功业、显亲扬名的紧迫感,可面对的却是藩镇割据、宦官专权的社会黑暗,以及个人仕途的无望。他虽说是唐王朝宗室的后裔,可只有一个空虚的族望名号,实际上是一个出身布衣的寒士。他希望自己的才华能为世用,但却被排斥到一个无聊的低级职位上。眼看着种种叫人失望、忧虑、激愤的事情,他内心充满了悲怆、郁闷和凄凉的意味,不到二十岁便出现鬓发凋落、变白等早衰症状。他除了用诗歌揭露时弊外,还采用了各种不同的题材,从各个方面展示同时代许多生活窘迫的下层人的悲惨命运。如《公无出门》:
天迷迷,地密密。熊虺食人魂,雪霜断人骨。嗾犬狺狺相索索,舐掌偏宜佩兰客。帝遣乘轩灾自息,玉星点剑黄金轭。我虽跨马不得还,历阳湖波大如山。毒虬相视振金环,狻猊猰貐吐馋涎。鲍焦一世披草眠,颜回廿九鬓毛斑。颜回非血衰,鲍焦不违天。天畏遭衔啮,所以致之然。分明犹惧公不信,公看呵壁书问天。
以天地昏暗中猛兽食人的象征性描写,揭露社会上藩镇跋扈的阴森恐怖。其《老夫采玉歌》表现玉匠为满足贵族享乐生活的需要,冒生命危险于蓝溪上采玉的可悲现实。歌云:
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老夫饥寒龙为愁,蓝溪水气无清白。夜雨冈头食蓁子,杜鹃口血老夫泪。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斜山柏风雨如啸,泉脚挂绳青袅袅。村寒白屋念娇婴,古台石磴悬肠草。
在李贺诗里,从同情人民的角度对当时的社会表示不满的作品并不多,多的是从个人被压抑来表示不满的感愤不遇的作品。如《开愁歌》:“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赠陈商》:“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再如《南园十三首》:
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其六)
长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诙谐取自容。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其七)
他在离开长安时写的《金铜仙人辞汉歌》,突显了“感士不遇”的凄凉: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在铜人惜别长安的泪水中,蕴蓄着希望和失望交织成的悲愤,具有凄戾的感情色彩和磊落不平的郁闷。
李贺有才华过人的优越感,可不幸处于政治黑暗的社会,前途无望,加上性格冷僻孤傲,体质清羸多病,所以对空虚和幻灭特别敏感。他在《致酒行》里说:“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由感愤不遇而憎恨现实,转而厌弃现实,在这种情绪的支配下,他向仙鬼的世界寻找安慰,创作出不少带有颓废倾向的咏仙讽鬼之作。在相当一部分诗歌里,李贺有些沉醉地描写天国的阴森,以凄清的笔调营造怪诞的诗境,以致描写天仙地鬼成为“长吉体”诗最引人注目的部分。如《天上谣》: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缨。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借助于对神话的改造,建构了一个梦幻般的天国世界,想使生命超越苦难虚无而获得快乐和意义。但幻游仙界而俯视人寰,更突出了人世间的须臾沧桑,从而使诗人在对生命的肯定和渴望中加深了对死亡的恐惧。
在李贺的灵魂深处,充满着生与死的冲突所激起的痛苦、忧郁和伤感。既然无法肯定生命得到长存,他就转而歌唱死亡的永恒,歌颂操纵命运的神秘力量,把注意力移到荆棘丛生的荒野,经常写鬼,又经常写坟墓。他的一些抒写幽怪境界的诗歌,歌颂神秘,歌颂鬼魂,表现过分伤感的病态美,正是感到人生空虚、幻灭的一种表现。如《秋来》: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再如《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涉笔幽冥,幻想六朝名妓苏小小为失去往日的爱情欢乐而忧伤,通篇是幽灵的恋歌,凄艳绝伦。由于李贺对描写鬼魅幽灵的偏爱,故有“诗鬼”之称。但他并不是天生的鬼才,而是所处的社会环境使他感到人生无法摆脱的痛苦,使他产生了变态心理和鬼仙意识,于是醉心于吟咏失意的感伤、死的悲哀,以及对幻美的追寻。
李贺作诗呕心沥血,用费尽心思的诗句,把深沉的苦闷尽情地表达出来。其“长吉体”诗造语奇丽,笔触形象而暧昧,想象诡奇以至怪诞,充满带有主观梦幻色彩的意象。如《梦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诗的前半部分写瑰丽的月宫仙界景色,扑朔迷离,后半部分突然转而俯瞰人世的千年沧桑,精骛八极,思接千载,构思甚为奇特,想象力惊人。诗人偶有所感,便从一点生发开去,既能从现实中解脱出来,充分发挥奇异的想象,又能依据生活经验,力求感受的真切和形象的生动,并将这对立的双方统一起来,构成奇怪而美妙的诗境。
李贺善于运用神话传说和怪诞、华美的语汇,别出心裁地创造出异想天开、从未有过的意象;又喜欢在诗中描摹其主观精神中浮现的各种幻景,竭力表现强烈而独特的自我感受。这种强烈的主观色彩造成意象复合的“通感”,能够化腐朽为神奇新鲜,化平易为惊艳瑰丽,把所表现的客观物象和主观心情加以深化和美化。如《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这是一首描写音乐的作品,“江娥”、“女娲”等意象使此诗带有神话色彩,用“昆山玉碎”和“香兰笑”来形容不同的声音效果已匪夷所思,接下去的“石破天惊”、“老鱼跳波”等意象,更是奇特无比。绚烂的色彩遮盖了思维的逻辑,奇妙瑰丽的幻觉意象纷至沓来,令人目不暇接。李贺作诗过多地依赖自己的感觉和幻觉,沉迷于以自我为中心的内心世界,因而诗歌里的意象便呈现出变形、怪异的特征。鲜明瑰丽的意象和主观幻觉色彩,是其“长吉体”诗歌突出的创作特点。
李贺在诗歌的修辞上是颇下功夫的,喜用生新拗折的字眼。其“长吉体”诗常用“啼”、“泣”、“腥”、“冷”、“血”、“死”一类的字眼,组成诡异冷艳的图画,表现一种悲哀的美。如《长平箭头歌》:“漆灰骨末丹水砂,凄凄古血生铜花。”《神弦曲》:“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感讽六首》其二:“娇魂从回风,死处悬乡月。”再如《南山田中行》:
秋野明,秋风白,塘水漻漻虫啧啧。云根苔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荒畦九月稻叉牙,蛰萤低飞陇径斜。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李贺作诗的穿幽入仄、惨淡经营,在修辞设色上体现得分外鲜明,千锤百炼而成的诗句和诡奇用语,美化了他的苦闷和悲观情绪。思诡成荒诞,语奇而入怪,其“长吉体”诗在构思、意象、遣词和设色等方面,都表现出新奇独创的特色,形成奇诡冷艳的浪漫风格。由于艺术上过分追求诡异险怪,他的一些诗歌流于奇僻晦涩,多数作品的调子低沉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