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沉郁顿挫”的诗歌风格
沉郁顿挫是杜甫早年对自己创作风格的一种描述,他在《进雕赋表》中说:“臣之述作,虽不能鼓吹六经,先鸣数子,至于沉郁顿挫,随时敏捷,而扬雄、枚皋之流,庶可企及也。”此表作于杜甫困守长安的天宝年间,其时他的许多代表作还没有产生,自称“沉郁顿挫”的意思,主要是表示自己学力深厚,写作技巧娴熟。后来,当他经历了战乱流离和人生困苦的历练而创作日趋成熟后,再用“沉郁顿挫”来概括他的诗歌风格,才具有忧愤深广、潜气内转而波澜老成的含意,可以作为杜诗艺术风格的定评。
杜甫童年时代是很活泼的,青年时代则是裘马清狂,但中年以后由于生活所迫,这位生气勃勃的诗人变得沉郁了,晚年的作品更是充满了极顿挫的感伤情绪。如《逃难》:“五十白头翁,南北逃世难。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妻孥复随我,回首共悲叹。”真是哀切之极。再如《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此诗作于诗人流寓成都的广德二年(764),距写“感时花溅泪”的《春望》已近八年,可依然是“万方多难”,依然是花伤人心。只要这种悲怆之情郁积胸中,诗风的“沉郁”也就是必然的了。杜诗沉郁风格的形成,是安史之乱前后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是时代社会心理和个人对痛苦的体验在杜甫诗歌创作中的反映。
入蜀后十余年的旅居漂泊,使杜诗的沉郁顿挫发展到了顶峰,愈到晚年愈增添了浓厚的悲剧气氛。杜甫是一个有骨气和血性的人,其郁积于心头的悲情涌至口边时,往往又一口气强咽下去,深沉情感的回环往复是在诗人胸中进行的,流露于笔端的是力透纸背的起伏顿挫,给人以气韵沉雄、波澜老成之感。如《咏怀古迹五首》其二:“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写萧条异代的千秋洒泪,极为沉郁顿挫。堪称这种风格的杰出代表作品是《秋兴八首》: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其一)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其二)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其三)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其四)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其五)
瞿唐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珠帘绣柱围黄鹄,绵缆牙樯起白鸥。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其六)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其七)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其八)
这组诗为大历元年(766)杜甫旅居夔州时的思念长安之作,或写景含情,或直诉悲愤,或借古喻今,或欲说还休。但八首只如一首,诗人所要表达的中心意思,第一首的“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便已概括了,接着写秋日夔府的萧瑟,暮年的孤寂和身世飘零,对故国的思念等。一次又一次地忆长安、感盛衰和伤沦落,反反复复,欲吐还吞,沉郁回环,悲慨深沉,极顿挫之致。这组诗有如多首乐章组成的大型抒情曲,以诗人忧念长安的悲怆心情为基调,每一乐章从不同的角度演绎感盛衰、伤沦落的沉郁凝重之情,互相支撑而构成回环往复的节律,不仅使整个抒情曲错综复杂,有开有阖而抑扬顿挫,更突出地表现了诗人心系家国的情感主调。
杜甫晚年漂泊西南的诗歌创作中以近体律诗为主,把律诗的题材范围扩大到几乎与古体诗同样广阔的程度,并在艺术表现方面也取得了非凡的成就。一般说来,律诗具有音乐性和格律字数限制,要求写得精练和概括,故不适宜叙事而较适合于抒情。杜甫晚年叙事性的古诗写得少了,而五、七言抒情律诗作品特别多。五言律如《江亭》:“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再如《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这是杜诗五律的代表作,格律严格,对仗工整,但写得浑融流转、情韵优美,无丝毫用力的痕迹。杜甫对五律的把握,已到了非常纯熟而运用自如的程度,不但韵律精细,而且诗境浑成多变化,有意境壮阔忽转为凄凉的,也有气象巍峨忽变为清婉的,真正做到了不拘一格。
杜甫不仅创作了大量格律工整的七言律诗,还打破固定的格式,创为“连章体”的七律组诗,以及“拗体”七律。唐人的七言律,在盛唐诸家多以兴趣情韵见长,到了杜甫境界始大,感慨遂深,无论摹写物象,还是抒写性情,皆能于尺幅之中,含有思飘云物、律惊鬼神的壮观景象。杜诗艺术风格的“沉郁顿挫”,包含磅礴飞动的气势、深厚的感情和精美的诗律,三者在老杜的七言律里是融为一体的。如《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是杜诗中最有名的一首七律,八句皆对而一气贯注,为拔山扛鼎式的悲歌,写得一气盘旋、纵横恣肆,极尽顿挫之能事,被后人评为古今七言律第一。杜甫七律创作的全盛期在入蜀以后,对格律的运用已达到炉火纯青而随心所欲的化境,既保持律体形式的精工优美,又能脱出格律的束缚而横放杰出。他还就律体的变格创为拗体,以拗句、拗律展现音调的顿挫,但无一定之规,有时是顺其自然,有时则是有意为之,体现了诗人不拘一格的创作追求。
由于拗体在杜甫的绝句里出现较多,以至受到后人的批评。杜甫写七绝是比较随意的,既有联篇吟唱,又有单篇短章;既有常调,又有拗体。从谈文论艺到日常生活情景,凡题材内容不沉重的,他多半用绝句来表达。如《戏为六绝句》: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其一)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其五)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其六)
这是一种杂感式的谈文论艺的论诗诗,评今鉴古,开创了文学批评的新方式,给后人的启发很大。
杜甫入蜀后所作的绝句多为描写当地风景和风土人情的组诗,如《绝句四首》其三:“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漫兴九首》其一:“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即遣花开深造次,便觉莺语太丁宁。”再如《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其六)
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其七)
与盛唐时期一般的绝句不同的是,杜甫的绝句在声调上不是那么悠扬和谐,但句法多变,能曲折达意,多一气呵成之作。如《赠花卿》: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些绝句改变了盛唐绝句那种蕴藉含蓄的清丽格调,创立了一种与杜诗沉郁顿挫风格一致的绝句新风貌。
杜甫将广阔的社会生活全面引进到近体诗里,形成律诗强大的生命活力,并于晚年致力于抒情诗形式的探讨,力图创造律诗独特的语言和境界。其《偶题》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他又在《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中说:“晚节渐于诗律细,谁家数去酒杯宽。”为了更完美地表达诗意,他往往改变近体诗的格调和语序,其高明之处并不在于无视格律,而恰恰在于他能够严格地遵守格律而多变化,使格律诗的形式具有了丰富的表现力,让诗的语言形式之律动与诗人内在生命的感动同步合拍,由此焕发出诗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