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疏影·芭蕉》
湘帘卷处,甚离披翠影,绕檐遮住。小立吹裙,常伴春慵,掩映绣床金缕。芳心一束浑难展,清泪裹、隔年愁聚。更夜深、细听空阶雨滴,梦回无据。
正是秋来寂寞,偏声声点点,助人难绪。缬被初寒,宿酒全醒,搅碎乱蛩双杵。西风落尽庭梧叶,还剩得、绿阴如许。想玉人、和露折来,曾写断肠句。
——纳兰性德《疏影·芭蕉》
中国人似乎不像美国人那样喜欢出身低贱、浪子回头、历经大起大落然后成就传奇的人物,那太富于美国梦了,中国人喜欢出身高贵、富有才华、一帆风顺和优质偶像。那满洲正黄旗出身,身为武英殿大学士明珠的长子、一等侍卫、一品武官的纳兰容若算是让人羡慕地将这一切条件囊括的幸运儿了。
奇怪的是,这个人从来都没有感到快乐。据说他在三十岁的妙龄死去时,父亲明珠老泪纵横,翻看儿子所作的诗词,这位精明一生,最擅长揣测圣意和左右逢源的宰相并不明白他宠爱的儿子为何会如此不快乐。
又有人说,纳兰容若的词全以一个“真”字取胜,写情真挚浓烈,写景逼真传神。看他的词,处处泪眼婆娑,落英缤纷,一句一叹,几乎断肠。再看他的照片——纳兰容若,这名字这出身这词作,让所有人都以为他该是个玉树临风的大帅哥,应该有个贾宝玉一样长于妇人之手的脸,很可能像《雷雨》中喜欢四凤的周萍一样软弱或者像同样喜欢四凤的周冲一样不谙世事。可从那副《容若侍卫小相》中,我明明能看到一个拉长脸的瘦削的男人,考究的衣服、手持的玉如意、鲜红的顶戴花翎只突出了他一脸的愁容,看神态又有从容之感,实在无法想象这是个年仅二十多岁的青年。
我觉得这幅小相没有表现出纳兰容若的愁,也没有表现出他的美。事实上,我对清代的画像和民国的摄影技术都心存巨大的不满,因为慈禧太后显然不应该那么丑,各位皇帝长得不应该那么相像,李鸿章曾国藩们不该气质那么差……我还是更愿意相信曹寅写过的:“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楞伽山人就是纳兰性德的号。在多情看客的心中,钟汉良饰演的翩翩公子哥才符合人们对纳兰容若的向往。
去年夏天我去首都剧场看话剧《知己》,饰演顾贞观的是冯远征,饰演纳兰容若的是一位并不知名的演员,这两位的友谊给双方都平添了传奇的色彩。只见舞台上涂了太多白粉的冯远征仍五官清晰,身子单薄,身着一长衫,只需一个偏激的表情就能将那文人的迂傻与耿直演绎出来,很让人信服。
此剧一个好处就是没有把顾贞观弄成个“高大全”的圣人:他被管家两句话就弄得忽悲忽喜;他对明珠和纳兰性德言语耿直,充满了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他喝酒;他响亮地下跪;他和侍女之间那份落难公子的爱情——虽然不可避免让我想到了各种传统戏曲和张贤亮,都让我感到丝丝的娱乐气息。于是,我知道顾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且是文人。这也是此剧的最大成功处——塑造了一个典型文人形象。文人嘛,身体瘦削、面目清淡,手无缚鸡之力,敏感、多情,头脑简单,易被控制和利用,却也可以在单薄的身子里藏着随时可喷发的火山,使其足以以血肉之躯挺立于天地之间,义薄云天。有点傻,有点无辜。
可纳兰容若不是这样的人。虽然他是清朝写词国手,但他首先是个一品御前侍卫。这让人想到尔康,在琼瑶的原意里,福尔康本是个比五阿哥完美得多的角色。话剧里的纳兰容若果然没有辜负观众的期望,一身华丽的服装,颀长的身材,一张年轻英俊的脸,虽然他在剧中只是打酱油的配角,却引起了我太多的遐想,远远超出话剧本身。
据说他表妹入宫。一直觉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是多好的一幅场景,再精明的人小时候也有可爱之处,小孩子能懂什么,就在过家家中轻易许下了一个个“若得阿娇,必以金屋藏之”的誓言。大凡堂妹表妹之流总是有种说不清的感情,然而长大后的汉武帝终于和阿娇翻了脸,喜欢上了一个又一个的新人。我总是觉得以前的堂妹表妹天生就带着一种暧昧,有着可以作姻亲的可能性。
如果真如传闻那样自己心爱的人奉命入宫,那真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天与地的距离,而是明明就在眼前,明明知道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然而御前侍卫到底是与别人不同,与那玉人相见倒不是不可能。若从此一刀两断、音信全无倒也死心了,让永恒的时光冲刷走疼痛尖锐的棱角,让这种先前的悲痛化作绵绵无绝期的思念,那痛苦自然会慢慢降低程度,回归可以容忍的范围。可如果偶尔能见得一面却又添了多少可能性,这渺茫的希望如同藕丝,千丝万缕,明明知道弱得不可能靠得住,却叫人从心里无法割舍,于是就欺骗起自己来,总是有希望的,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于是就一遍遍深陷于回忆中。喜欢回忆的人是不幸的,至少是现在过得不如以前好。总觉得回忆像一个个漂浮的小岛,来去无影,时隐时现,不可捉摸。回忆时汹涌的感情就像时涨时落的潮水,带来巨大的冲击,而它本身变幻莫测。有谁能理解一座小岛的孤单呢,就像有谁能猜得透大海的心思?
回忆的小岛周围都是大海,思绪可以无边无际地向外伸展,面对旧人和那个曾经的自己如何不落泪下来。
在这首词中,湘妃竹做成的帘子被卷起,看到屋檐下摇曳的芭蕉,绿影婆娑,遮住了屋檐。隐约能看到春日和风中的一个背影,裙裾飞扬。绣床金缕,空阶夜雨,梦回无眠烘衬愁情。一时间镜头又回转到闺阁绣床。眼前的芭蕉叶子难以舒展,不知道紧裹着的是心结还是泪水。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如何才能重聚?夜已经深了,听得外面空寂的台阶上声声的雨滴,我的梦都无所依凭。
本来就是寂寞萧索的秋日,偏偏加上雨打芭蕉,人的情绪如何能平静。有彩色花纹的丝被无法温暖我的心,好容易喝醉了一会儿又全然清醒,只听得杂乱的蟋蟀声和交叠的捣衣声。无情的西风将庭中的梧桐叶吹落殆尽,但还剩下了一些绿荫。
酒之所以好喝就在于它难喝。这是《伤城》里的句子,我只记住了这一句。那么多的人借酒浇愁,实在是因为别无他法。而微醺的境界最美,最适宜悦己,飘飘然若仙,愁苦往事皆是不相干的路人。又或者大醉,人生难得几回醉,不醒人事,倒也可以一了百了。可不论什么样的酒终究会醒,醒来一切照旧,那种惆怅也许还会伴随着头晕疲劳和恶心。如果不幸这醒来时在半夜时分,再添点雨打芭蕉,不断魂是不太可能了。
我最恨下雨天。下雨天只想藏在家里,隔着窗户看着外面的人和树,都替他们感到难过。那么多冷雨,弄得一身疲惫,躲都没处躲,又能有什么趣味。不如收了心就呆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拉上帘子,什么都看不见,灯也不打开。不如就这么睡去,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而雨天最好的是没有什么人来打扰,每个人都只想回到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以求平安度过。
自己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自己面对的就是一点真心。宋谢懋《蓦山溪》说:“飞云无据,化作冥蒙雨。”这样的秋雨一点一滴打在芭蕉叶上,滴到空寂的台阶上,也就在人的心里溅起了一朵朵的水花。反反复复,无穷无尽。
当然,这首词也很可能是给他的发妻卢氏的。有关一个三十岁就早逝的感情丰富的优质偶像最爱谁的话题从来就没有停止。正史可考的纳兰性德的妻妾,共有四位。原配卢氏,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成婚三年后亡故。续弦官氏,一等公颇尔喷之女。侧室颜氏,为纳兰性德长子富格生母。最后一位为江南才妓沈宛,为好友顾贞观帮助所纳,因身份血统不得入府,被安置于德胜门。到底他最爱的人是入宫的表妹,还是温婉的卢氏,还是后续的官氏颜氏,还是三十岁遇到的沈宛?
多么?不多么?人到底不太可能只喜欢一个人的。
大多数人倾向于他最爱卢氏,结婚三年,琴瑟和谐,卢氏于最美的年龄溘然长逝,给纳兰容若留下无尽的哀思。他的悼亡之作主要是给她的。我是相信这个说法的,一个人如果想让另一个人长期怀念,如何消失比如何出现更重要。那些最好的东西、最无法触及的悲痛,都是无法拥有或者已经失去的东西。
卢氏死得虽然早了,却死得恰到好处,成了他心头上永远的床前明月光,发出神圣的光芒。以后的女人再美再有才华甚至再年轻,怎么可能完美过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女人呢?
甚至是他自己。“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他满打满算不过活了三十一年。没有看到大家庭的分崩离析,在年轻的时候就一病不起,很快死去。
我们总是对英年早逝的人心怀悲悯。那么多的才华还来不及展露,那么多的场景还未来得及看到,那么多的地方没有去过,奇怪的新事物没有尝试过,还有很多情感没有生发……而这样的人在他们短暂的一生中狠狠地烧一把火,用我们这些平凡人的碌碌无为、浪费资源衬托得他们更加伟大和悲剧,于是我们这些人就自惭形秽了,感叹一句,哎呀哎呀。
又据说很多人都想过死。虽然说未知生,焉知死,可在如今这样一个混乱可就是不出英雄的年代,谁也说不好明天的新闻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许一次飞机、一次火车,或者睡梦中的一次地震、海啸都能宣告生命的结束。就好像很多人登机后关手机前的最后一件事总是发个我爱你,这也是清醒地面对一切死亡可能的态度。
反正每个人从出生起就主动地挪向坟墓。既然活着是这么辛苦,既然富贵荣华缠身皆非所求,既然已经见惯了生死离别,那么在最美丽的时候死去,还真能当一朵娇艳的干花,一块琥珀中被定格的蜘蛛,过了许多许多年还发出阵阵的幽香。
留下了多少年后一堆花痴女人的欷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