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井底引银瓶》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忆昔在家为女时,人言举动有殊姿。
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
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
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
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
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白居易《井底引银瓶》
其实有很多人说过这个问题,那些男人们也考虑到做女人的不易之处,在谈论的时候难免心下戚戚然。说男人最不可辜负年少跟你在一起的女人,因为那个时候你一无所有,而她风华正茂,等到结束的时候,你倍增阅历,而她收获的只有一身伤痕。我很是感激说出这番话的人,甚至怀疑这样的话是不是女人自己编出来告慰自己的,因为男人——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有这份责任心的太不多见了。
就像这本书的主题:悼亡伤逝。然而又有几个人在悼亡伤逝的同时没有软玉温香抱满怀呢?所以女人总是凄苦的,女权运动已经声势浩荡了六十年,仍然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弱者就是一个弱者。爱情注定在你的生命里占有很重很重的分量。
白居易也算是对女人有一点怜悯之心,尽管这个爱管闲事的老头总是活在自己的是非曲直的世界里。但是,他在琵琶行里并没有看轻那个卖艺的女人,反而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他写《长恨歌》的时候也抛却了时下流行的女子误国的说法,把一段缺失的爱情当做主题。还有这首民歌《井底引银瓶》,虽然他在序言里第一句话就是很欠扁的说教口吻——白居易确实很爱说教,说写这首诗的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防止男女随意乱搞婚前性行为。然后用相当悲悯的手法写了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一点是真实的,元朝的时候那出著名的戏剧《墙头马上》就是来自于这个故事原型。
即使退一万步说,这个故事是白居易编出来的,那么也只能说这样的现象在当时是相当普遍的了。这是一个更大的悲剧。
故事的开头总是很美好,那个时候富家千金总是喜欢在院子里绑上秋千,在春花烂漫的时候让奴婢推着玩儿,她们则随着秋千的高低起伏欢笑不已,苏轼曾经写过“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小”,活脱脱地勾勒出那些踏春的少年对墙内女子的怀想。固然,我认为墙里的佳人十有八九也是故意笑得这么大声、这么悦耳的。哪个少女不怀春嘛!何况长得貌美的女子,对自己的姿色更是有一种有恃无恐的骄傲,那种骄傲可以算是勾引,也可以算是炫耀。
很显然,这个故事的女主角长得相貌出众,从小就被夸做美人坯子,动静皆宜,风情万种。这样的女子肯定是在夸奖里长大,双亲和家里的老奴也一定一直向她灌输以后找个如意郎君之类的话——她焉能没有杜丽娘伤春的心?空长得貌美如花,见过的男人不是老爸就是兄弟,怎么不叫人丧气呢?不过,怀春归怀春,她那个时候是幸福的,年幼时候的小心思根本就无伤大雅,即使你恋慕某一个一看就知道没有希望的同窗,或者暗恋一个儒雅的老师——彼时你也许是觉得那样单方面的相思很苦涩,其实那只不过是年幼的我们还没有体会到生活中的各种滋味——这些顶多算是闲愁的情绪,简直是甜蜜的。
至少她还能幻想一下那个如意郎君的模样,大不了这个不行就推翻了重新塑造一个。在想象里,他是完美的,三百六十度地贴近你的需求。但是,当一切成为真的,就不是那么快乐的事情了。那些预演过的、设想过的、学习过的,完全不作数,他就这样有一天突然地来了,骑着高大的白马,站在大道外的柳树下,抬头微笑地看着她。那个时候她在干嘛?在弄青梅,靠着短墙,玩得正自在。林夕形容得好:“你在我旁边,只打了个照面,五月的晴天,闪了电。”也许是因为在梦里,她已经想了千百遍他的样子,所以当他出现的时候,他像是披覆着一种预言。
我想她第一眼就爱上他了。而他呢?也许也是被她那动人心魄的美貌给俘虏了,也许就是双目相接的那一刻,天雷勾动地火。他对她招手,她就沦陷了。于是每天不管风雨,她都会倚在这矮墙边等他——假装无动于衷地在玩青梅,好像浑然不介意似的。其实早已头重脚轻,耳聪目明,好像后脑勺都长着眼睛似的。
不过他有的时候会经过,有的时候却不经过。男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可不像女人一般,一旦陷入爱情,整个时间都凝固了,只有他在身边的那些分分秒秒才是流动的。于是她开始茶不思,饭不想,她一有时间就去那座矮墙边等。等他偶尔经过的时候对她笑一笑,她却只能假装别过脸去,感觉他的目光慢慢地盯着她,穿透她,一直到他“嗒嗒”的马蹄声远去,她才敢回头,贪恋地看着他的背影。无论读什么言情小说,故事里的英俊少年她都只能想到他的样子,再也没有从前那澎湃的想象力了。也许仔细看来,他的眉毛也没有斜飞入鬓,并不完全符合百分百先生的样子,但是她爱上他了,就把一切标准泯灭了。
也许某一天,他牵着马缰靠近了她的矮墙,跟她说了第一句话。渐渐地,他们仿佛约定似的,隔几日就会说一会儿话,这些时光成为她生活的重心。但是无奈,他未成功名,而她家境殷实——也许这些并不是他没有向她提亲的理由,但是事实就是这样,他没有向她提亲,而只是她跟他私奔了。直到现在,还是有这么个说法: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尊重就是娶她,给她婚姻。连这么开放的时代都这么想,何况那个时候?只能说,两个原因,一是这个男人根本不爱她,没把她当回事;二是,这个女人实在太豪放了。
不过相爱的时候,种种理由都是可以被接受的。何况一个啥都不懂的女子?她自打爱上他,他的一切都变得有理有据,他的辜负是出于苦衷,他的冷淡是出于压力——总之,什么理由都用尽了。她还是相信他,她仅存的一点理智就是用来逼他发誓,逼他形容他对她的感情——要知道,如果誓言有用,那么人生还需要过吗?
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
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她问,你对我的心意如何?他说,好比那南山松柏,万古常青。她的最后一丝理智也终于崩溃了,于是她不要什么名分,相信了他的苦衷,便跟他偷偷地跑了,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谁说女人胆小,在爱情的盲目鼓动下,悬崖峭壁她也敢走。
后果可想而知,这根本就不需要用脑子想,面对一个无名无份的婚姻,她擅自跑去他家住下算什么呢?小妾?恐怕他的父母对她的感觉更多的是倒贴过来的,不要白不要吧?于是她没有能够成为与他举案齐眉的夫妻,也没有得到一个媳妇应有的尊重。过了几年,她的青春逝去了,他连好听的话都懒得说出来骗骗她,感情一日比一日淡化。
她终于明白了青春时期爱情的荒谬,她终于知道他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然而又能如何?她除了继续无名无分地留在他家里任劳任怨,还有别的出路吗?当年私奔的时候,父兄并不知情,好歹她也是名门千金,这下让她如何回去面对家人的伤心和责问?曾经她以为迟早会好的,迟早她会被明媒正娶,这样她跟父母也好歹有个交代,谁能想得到欢爱逝去之后,现实竟然是如此的残酷和冷漠。
在这首诗里,我们无法看出那个男人是什么性格,他为什么不给她一个名分?为什么轻易地就不爱她了。但是这个女人的形象却昭然,一个为爱痴狂的傻女人——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不遑多举。
白朴在《墙头马上》里面把这个故事改编成了一则小喜剧,当然,老百姓都喜欢喜闻乐见的大团圆。不过,里面男主角的形象倒是更加丰富了,裴少俊,倒不是不爱她,只不过生性懦弱游移。父母也够现代的,竟然不准恋爱,主张先立业后成家,于是他只能把女主角李千金藏在家里的后院里,结果娃都生出来了,裴家二老都不晓得这么回事。
当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秘密被揭穿之后就是李千金和裴爸爸的据理力争——而裴少俊,只能充当一个打酱油的看客身份。不能说他不爱她,只是远远不够罢了。这个戏里最后的结局是好的,因为裴家发现李千金原来是尚书的女儿,而且裴少俊果然考上功名了,那么一切矛盾都已经不存在了。这是一种戏剧家的仁慈,也是戏剧家的下贱,不惜为了这部戏的好看而粉饰太平。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其中的凄楚,一个跟着男人私奔的女人,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恩爱这种东西是最靠不住的,女人向男人索取的最本质的东西就是婚姻和财产——所以现在很多男人感叹女人现实,事实上如果他们能躬身自省一下,比一比自己的感情跟金钱的保质期就完全能够理解这个现状了。
所以白居易虽然挺讨人厌,但是说的最后一句话也还是实在的,“姑娘们,如果那个男人没有要娶你的意思,千万别轻易献出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