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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尧臣《悼亡三首》》赏析与诗词背景故事解读

梅尧臣《悼亡三首》

(一)

结发为夫妇,于今十七年。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

我鬓已多白,此身宁久全。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

(二)

每出身如梦,逢人强意多。归来仍寂寞,欲语向谁何。

窗冷孤萤入,宵长一雁过。世间无最苦,精爽此销磨。

(三)

从来有修短,岂敢问苍天。见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

譬令愚者寿,何不假其年。忍此连城宝,沈埋向九泉。

——梅尧臣

说起梅尧臣,估计没多少人知道是谁,但是说起那句诗,倒是很熟悉: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但凡背完大小李、大小杜的孩子背起宋诗来很容易就背到这首,尤其是最后一句,意境悠远,取词精巧,一直是被看做作文佳句来赏析的。还有一首,更是红得不得了,小学毕业不会背这首诗的肯定没拿过三好生:诗曰:“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住大厦。”尖锐明朗,读后使人强烈地感到不平。而且这首诗多么地又红又专,充满了革命主义精神,可见梅尧臣是出了名的歌红人不红的代表。其实在当时,他的名声也算是大得不得了了,欧阳修自认为自己的诗写得不如梅尧臣,而就文章来说,他跟欧阳修也是并驾齐驱的。清朝的文学评论家刘克庄评价宋朝文学的时候说,梅尧臣是宋诗之祖,可以看得出来,这个人在当时的名望和地位。

但是世事无常,很多年后孩子们都只知道“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而不知道梅尧臣,也不知道梅尧臣做过什么,说过什么,真是造化弄人。

据说早期梅尧臣很是浮华,宋朝初期流行一种宫体诗,叫做“西昆体”,风格很像唐五代十国时候的花间词风,旖旎轻浮,字斟句酌。这种词气象小,没有大国风范,一般百废未兴,或者即将亡国的时候才会流行这种不正之风。梅尧臣也不能免俗,大家都在写,他也跟着写,不过他写得比一般人有水准,整体来说还算清丽灵秀,比如开篇我们提到的“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这句,很明显境界要高于辞藻,算得上很有水准了。可见人的本质还是很难改变的。

说起来我们想起李白的时候总以为是一个潇洒的青年,最老顶多是一个清癯的小帅哥,很飘逸,断然不会觉得他是个胖子。但是一联想到杜甫,却总觉得他是一个苦大仇深的老头,谁相信他也年轻过,写过“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诗句呢?

梅尧臣也是一样,我总是不相信他也年轻过,也写过西昆体,因为他后期的诗歌实在太朴实,太内容大于形式了,而我以为年轻人总是爱花里胡哨一些的,尤其是帅哥,帅哥写文章肯定比较注意形象。因此梅尧臣一定不是个帅哥,长得必然跟他的诗歌一样质朴,他的感情亦然,肯定是白开水,无悲无喜。他的为人,肯定是刻板而又枯燥无趣的!然而,第一印象害死人,因为后来有很多证据都证明我的判断是错误的,从他的人品,到他的诗歌,到他的爱情。

就为人来讲,一般讲到仙风道骨,都难免会想到李白和苏东坡,李白是邀月喝酒,苏东坡则是“把酒问青天,明月几时有”,都有几分超凡脱俗之气。相较而言,梅尧臣就显得普通多了,写的诗歌很多都关系到民生疾苦,句句切中要害。然而他却是苏东坡的伯乐,苏东坡的顺利仕途可以说是从梅尧臣的赏识开始的。

宋史记载了这么个故事:一次进士考试,尧臣为考官,辅助主考官欧阳修阅卷,发现了苏轼写的“刑赏忠厚之至论”,惊为天人,并推荐苏轼的试卷给欧阳修批阅。欧阳修颇惊其才,但是试卷糊名,欧阳修心想,能写得出这么好文章的人,很有可能是自己的弟子曾巩,但为了避嫌,于是将此卷取为第二。事有碰巧,欧阳修取为第一的卷子,恰好是曾巩所写。这个故事虽然过于巧合,都是至少说明了,苏东坡的那种机巧大气,梅尧臣完全能够欣赏。他的胸襟和见识又岂是一般人所有?

而他的爱情,虽然史料记载较少,但是这个故事一定是非常非常美的。尽管他的爱情没有人感兴趣,因为那只是两个人世界里的事,但是通过他老老实实的一支笔,一切情节细节都被恰到好处地还原过来,她的点点滴滴,音容笑貌,那么细致入微,情真意切,即使人们不知道关于他妻子的只言片语,仍然可以相信,她是一个世上最美丽、最贤惠、最善良、最幸福的女人。这就是梅尧臣的悼亡诗所达到的境界,他不感人,只是真实而已。

说到他这个人,我又不得不反思自己曾经说过的,关于凤凰男的推论,因为梅尧臣实打实的是一个凤凰男,而且不是一般的穷。他是一个农村的孩子,家里很是贫苦,十六岁的时候就中了乡试,但是当时因为家庭困难,付不起上私塾的钱,他只能跟着叔父去河南洛阳打工,半工半读,自此走上了打工上学的不归路。先后在孟县、桐城县当“主簿”(相当于文书一职),熬了好几年才按照规定升任知县,升任知县之后被召试,竟然考得不错,皇帝赐予他进士出身,根据业绩政绩升任尚书都官员外郎。他的政绩也算是一步步脚踏实地、呕心沥血得来的,但是这个男人竟然丝毫都没有一点浮华虚荣的东西,非常好地秉承了农村子弟应有的质朴和纯真,而没有被都市的浮华物语遮住眼睛。事实上,他早年写诗的时候是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很是“精雕细琢”,但是当他当了官之后,反而返璞归真了,因此我们可以把他那一段岁月当做一种“年少轻狂”吧。

而且他当官当得不是一般的好,我们后代提起明君贤臣,难免会想到很多丰功伟业,其实历史上最多的还是小县令之类的官员,能做到梅尧臣这样的,肯定是不多的。梅尧臣入仕之后,曾胸怀大志,抱有远大抱负,他原名“圣俞”,后改“尧臣”,意为立志要做个圣明君王的贤臣,然而他却没有遇到圣君。但是,虽然没有遇到圣君,他也不改初心,严于律己,兢兢业业地恪守自己的理想。

梅尧臣任建德县令的五年间,为人诚厚,清高自持,颇能体察民间疾苦,尽自己的力量做了许多惠政于民的事情。他经常深入乡间百姓家微服私访,与农人、烧瓦匠、贫妇交谈,了解民间疾苦,还亲自赶赴山林大火现场、洪水泛滥的溪流进行实地察看;他革除弊政,事必躬亲,当时建德为山区小县,县署外有破旧的竹篱,常年需要修护,因此成了向民众勒索的借口,梅尧臣来后果断以土墙代替,并在院内植了一丛竹子。元吴师道在《梅公亭记》中赞颂他“以仁厚、乐易、温恭、谨质称其人”。对于这样一位大文学家、大诗人、大名人,且在建德为官时又为民爱民,用诗歌这一形式表达民间百姓的怨愤,人民自然崇敬他、热爱他。所以梅公的德政、仁政在时隔九百多年后的今天仍在东至人民中传诵。

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按理说是无风无浪的,你很难想象出什么浪漫,当然,也断然不至于吃苦受累。一个对自己的子民这么呵护有加的男人,必然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男人,而且他务实,没有什么花言巧语,但是在危难关头绝对不会弃你于不顾。

她跟他在一起十七年,过得怎么样,我们无从得知,她爱不爱他,我们也无从得知,如果不是他写了这么多的悼亡诗,我们甚至不知道梅尧臣还有爱情。但是正是这些诗句,让人不由得羡慕起那位不知名的女子。一个如此踏实、宅心仁厚值得依靠的男人,同时也有纤细柔软的一面,疼她、爱她,这该是多么大的幸运。

她去世之后他的哀悼之情是真切的,读上去甚至会觉得那简直就不是哀悼之情了。他是那么一个质朴的人,写出的诗歌没有一点点华彩,一字一句都是血泪,没有雕琢,没有典故,只有对她的想念,对往后没有她的世界的惶恐,以及对苍天的怨恨。

他们结婚到现在已经十七年了,这十七年里,看都看不厌她。别人都说,夫妻处得久了便是亲情,可是在他眼里,她永远都是新鲜的,他每看她一眼都是喜悦的,感觉是上天给他的恩赐。一个女人,能在一个男人眼里,美貌十七年——那也是极不容易的事了。年轻的时候看惯了山盟海誓,总以为永远这个词很简单,渐渐年纪大了,发现世事多变,再热烈的感情总有变成灰烬的一天。于是感慨,欢情不敌一炷香,岁月是一个大杀手。但是他说,他看她怎么都看不腻。这是一句多么质朴的话,透露出浓浓的依恋和欢喜,仿佛不是一个父母官能够讲出来的,更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带着腼腆的笑容,对你说这么一句话。而他这样腼腆羞涩的表情,竟然持续了十七年。

他说,我的头发已经白了,这副躯壳又能残喘多久?我们迟早还是要在一起的,死了到了黄泉也要在一起的,只不过,我在还没死的时候因为受不了相思之苦,而难免泪如雨下。

纵观古往今来的悼亡诗,没有一个人写出这样的话来,他这个愣小子,根本没有把死亡放在眼里,因为在他心目中,一切都不是阻隔,她先走一步只不过像是出了趟远门,或者在别的地方安家等着他如约而至。他比任何人都坚定,他们会一直相爱,一直在一起,不管生老病死。

这就让我难免会想到某一年春晚,朴树带着他的那首《白桦林》惊艳全场,“我来了,等着我,来这片白桦林”。生死契阔,与子成说。真正相爱的誓言,面对死亡就是这么无所畏惧,他们的灵魂会遵循着一种气味,紧紧依靠在一起。

她走了之后,他仿佛在做梦一样,看见别人难免也得强打起精神来故作洒脱。但是一旦回到家里,浓浓的寂寞和失去她的真实感还是会把他坚强的伪装给击垮。幽冷的窗户,偶尔有流萤飞进来,但是已经没有人跟他一起分享这份惊讶和欢喜,想念她的夜晚特别漫长,一只大雁飞过,带来一室寂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最苦的事,但是我的精神和生命都全被这无穷的痛苦和相思给消磨殆尽。

他难免也会责怪苍天,但是想想人的寿命本来就有长有短,又有什么道理可言?看尽了这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再也没有一个会比你更好更美了。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有的明明蠢得要死,却还生龙活虎地活着,为什么不把他们的命来补偿一点给我的爱妻?上天啊,你竟然忍心把这样价值连城的宝贝埋进黄泉里!

读到这儿,连我都忍不住泪如雨下了。有人说爱到极处就是自私,整个世界里就只剩下她,所有的天地运行的法则,所有是非对错的标准灰飞烟灭,只有她的存在是绝对的真理,跟她作对的人就是坏人,哪怕与全世界为敌,他也要守护她。这是一种久违了的年少时的爱恋。都说孩子眼睛浅,没见过世面,才把爱情看得那么重,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等孩子长成大人就不会这样了。他会变得成熟,会看见更多更好的事物,他会明白,没有人是不可被替代的。

可是那个时候梅尧臣的年纪也不小了,少说也有四十岁,在他眼里,她还是这么不可替代,他毫无道理地,甚至有点耍赖地爱着她,竟然会想着拿别人的寿命来换她的?因为在他眼里,她是连城珍宝,而别的女人都是垃圾。他也许还会憎恨那些活着的女人,他在替她抱不平呢!多么令人心酸而又感动的孩子气。

还用得着怀疑她的幸福吗,尽管她在历史上连个名字都没留下,正如那死去的千千万万的亡妻一样,但是我相信,她一定是其中最幸福的一个。是的,她的丈夫不够聪明,不够圆滑,也不够甜言蜜语,但是他是如此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就凭这一点,足以让全世界从古到今的女人羡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