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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绮疏遗恨·砧杵》》赏析与诗词背景故事解读

唐寅《绮疏遗恨·砧杵》

忍抛砧杵谢芳菲,敲断叮咚梦不归。闻说夜台侵骨冷,可怜无路寄寒衣。

——唐寅《绮疏遗恨·砧杵》

说到唐伯虎,恐怕大家的第一反应就是周星驰瞪着大大的眼睛叫着“秋香姐”的镜头了,可惜的是,事实上唐伯虎并没有认识过什么秋香,更别提为她做出卖身华府的举动了。不过值得高兴的是,唐伯虎本身的爱情故事比电影上的还要一波三折,还要传奇,还要浪漫。现实生活中的唐伯虎也比电影里的更加狷介,更加疯狂。为了女人去当奴隶算什么?他做过的惊世骇俗的事儿多了去了。那句人人脱口能诵的诗是他的真实写照:“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爱上一个才子不容易,爱上一个与世俗作战的才子更不容易。因为那样的男人敏感,脆弱,且基本上有一个通病——那就是没钱,生活必然是艰苦的。聪明的女人最好别去搭理这样的男人,因为他们不仅不能让你的美貌延长保质期,反而还会缩短它。更何况,过于有才气的男人大多数是薄情的,薄情往往比多情更惨淡,因为他们心中最爱的永远是他们自己。可惜能够欣赏他们的女人永远都不会是凡夫俗子,因此也就注定了这些女人要享受痛并快乐着的滋味儿了。

她是他的第三任妻子,也是最特别的一个。她有一个很旖旎风情的名字叫做九娘——沈九娘。

史料上记载她是官妓出身,什么意思呢?也就是公妓的一种,专门用来给当官的消遣用的,从汉武帝时期就有了。不过所谓官妓,也不仅仅是满足官僚阶层,社会各界人士都可以享用她们的声色服务。但是她们又不同于暗娼,接触的大多都是上流社会的人,吸纳的都是高端文化。为了满足客户需求,官妓本身也颇具文学艺术修养,吟诗作对,以便跟文人酬唱应答。有些慧黠灵气的女子甚至比一般男子更加有才情。

才子跟妓女的不老传说从唐朝就开始了,似乎这是一对绝妙的组合。其实确然,男子我总是喜欢天真烂漫些的,经历的世事少,便能保持有一份单纯的赤子之心。从逆境过来的男人总让人忍不住想防他一防,他们大多在贫贱时特别容易卑躬屈膝,在发达了以后又锱铢必较、颐指气使,想必男人生来就是为了征服世界的,长期的不得志会导致心理失衡等诸多疾病。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主父偃年轻的时候受人白眼,发达了之后给了父老乡亲一些钱,从此跟他们断了瓜葛;苏秦发达了之后,他嫂子趴在地上迎接他,他乐得哈哈大笑,想必一口恶气这时才出了——现在书里论坛里讨论着的“凤凰男”不就是这样么?

而女人呢,我更喜欢阅尽些沧桑的,有些人情世故的。她们大多知恩而聪敏,容易原谅,也少了些女人家容易有的小器与计较,豁达得多。未经世事的女人,我习惯性避免接触,总觉得她们要不就失之浮华,要不就流于枯燥无味,反正是无趣了。

然后就这样,他们相遇了。

一个很有才的男人要不就混得极惨,要不就混得极好。唐寅属于前者,在她之前,他刚经历了两次不幸的婚姻。第一次是造化弄人,他在19岁的时候便娶了徐氏为妻,没有什么佳话传出来,但是也没有什么丑闻,可见是一桩平淡的婚姻。很显然,上天并不愿意给这个男人一个平庸的家庭生活,在他二十五岁那年,他的父母、妻子、妹妹相继去世了,一下子全世界都抛弃了他,他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直到现在,我们都很难假设一个人还要多么不幸才能赶得上当时的唐伯虎,即使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也不至于弄得这么残酷。

大概受打击过头了,他在两年后又娶了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何氏。家庭生活究竟幸福与否我们不得而知,他第二年旋即考上了乡试解元,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不幸的是上天没有停止对这个天才的捉弄,又把他卷进了科场舞弊案中,他一下子从山顶跌至谷底。接二连三地,他失去了亲人、仕途和尊严。他跟何氏时有争吵,史料上记载说何氏因为唐寅官场失利的原因对他指指戳戳态度冷淡。其实可以想见,一个遭受如此打击的男人,难免有些心灰意冷,神经过敏。何氏究竟是什么人品,我们现在也无法确知,然而她的势利刻薄无论真假都或多或少反映了一个男人的落魄。如果是真的,那唐寅真是够受羞辱的,被自己的女人瞧不起的滋味可不好受;如果是假的,那么唐寅受到的打击已经足以让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不管怎么样,都令人心疼欷歔——毕竟那么恃才傲物的一个男子,如何能受得了这般待遇?

因此,他遇见她莫若是一场救赎,哪怕此刻我想到这一节都不免觉得心里一块大石落地了。好在上天没有完全灭绝人性,一个人的运气怎么能差到那种地步去?他终于遇见她了,他的救星,他的知己。他们互相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来到彼此身边,也许是为了这一刻的相聚,他们才如此受尽折磨吧。

一直很喜欢一句歌词:“如果没遇上那么多转弯怎能来到你身旁,现在往回看每一步混乱原来都暗藏方向。”施人诚的歌词一直给我一种声嘶力竭的感觉,那样磅礴的脆弱之美。在这样盛大的相遇下,过往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她是官妓,自是通晓人情世故;她有一颗慧心,自是倾慕他的才华。从此结伴天涯,他们两走到一起,也做起喂马劈柴的事儿,总让我有一种神仙眷侣归隐的感觉,就像杨过和小龙女一般,他们拥有着历经沧桑的身体,和一颗圣洁清澈的心。

他已经无路于功名,被变幻莫测的仕途弄得心力交瘁。她对他说:“功名无指望,才名应远扬。”这样的见识也值得唐寅如此深爱了,的确,一千年以后谁还记得某一年的状元叫什么名儿?哪怕是那些宰相也未见得有几个能被后人知晓,反倒是用文字或者画笔留下自己痕迹的人,会被人记很久。唐寅自此遇知音,他的画作也从那个时候开始多了起来,他遍访名山大川,创作出许多壮美的画作。

当然,一个能够快意人生的男人背后,也必有一个操劳过度的女人,尤其是这个男人还不会当官,不会做生意。很快她就积劳成疾——可以想象,一个十指不沾春阳水的女人,为了他甘愿从锦衣玉食中脱身而出,至君处仍清白如莲,然而岁月生活何其磨人?

再后来又是一次灭门之灾,他画画出了名气,便被南昌宁王唤去作画,结果发现宁王正在做搜集民女献给皇上的事儿。按理说这种事很正常,但是不巧的是,这些女人中有他好友的意中人——据推测也应该是沈九娘的闺蜜。于是他坚决不从,装疯卖傻,费劲周折才回了家。史料上说他真疯了,其实不难想象他在王府里受了什么罪,不然何至于靠这招蒙混过关?也许当时真的被折磨得有些痴傻了也没准儿。

总之,当一个受尽折磨半疯癫的丈夫回来时,九娘终于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很快就离开人世了。

我没见过比唐寅和沈九娘更加颠簸的爱情,也没见过比唐寅混得更惨的文人,而他竟然什么话都没说,不像一些骚客整日把惆怅悲伤挂在嘴边,也许真正的痛楚反而是无言的。就像他以为老天终于饶过了他,怜悯了他,结果却还是把她——他唯一的寄托给带走了。

据说唐寅的后半生确实有些疯癫。不用怀疑,我相信是真的,不是佯狂,而是真的。反正清醒的世界一点好处都没有,为什么不疯癫?面对一个如此不公的世界,我为什么还要继续用你们的语言你们的逻辑说话?

从此他带着他五岁的女儿过着艰难的生活,当时他四十二岁,至死未再娶,反而皈依了佛门,在苏州的桃花庵,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他为她写了十首诗,取材于她平常用过的器具,尺子、刀、针、灯擎、砧杵等,用语都十分简单,我总觉得面对这样的离别,任何语句都没有办法表达其万一,不如不说了。他都疯了,肉体本能的哀痛总要比语言来得更直接更真实。

他们爱桃花,住的地方叫桃花庵,给女儿取名桃笙——多么精巧的名字!

桃花总因其过分妖艳而被人待见或者不待见,但是没有人能够否认三四月份桃花烂漫时那夺人心魄的美丽——尽管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正如他们之间的爱情。后来金庸笔下也有一个狂恋桃花的人,也有些痴痴傻傻的性格,也有一个极其聪慧的女儿,那就是黄药师——这个男人大概是金庸笔下最讨人喜欢的男人形象了,至少没有人会讨厌他,我看这里面也未尝没有唐寅的影子。

不过依着桃花度过最后十年,总给我一种十分惬意的感觉,大约是桃花本身的隐喻——那种脱离俗世的旖旎,素净点儿的就想到桃花源,妖媚点儿的,又想到王家卫的电影《东邪西毒》中那片火红。总之,那是一种疗伤的颜色,带着些微的醉意与疯癫,爱情的最高境界,多少残酷也好,思念也罢,只希望他们最终能在那一片桃花里重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