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玉蝴蝶》
柳永一路漫游,到了南方潇湘之地。
秋雨过后,极目远天,流云遣散。天空明净而疏朗,散发着雨后广袤的凉意。他站在洞庭湖边凭栏而立,秋风鼓荡着衣袂,思绪来回游走。目送着秋色消逝于天边。这萧瑟凄凉的晚秋景象,真让人心头生发宋玉悲秋之叹。
正是南方楚地的晚秋天气,白花渐渐衰残,水草将枯,水风再轻柔,也挽留不住花的老去。秋意渐浓,月华渐冷,夜露将梧桐叶一片一片地涂抹上萎暗的黄色,四处撒落。面对此情此景,他的心里哀愁渐重。不知当年那些故人何在,只见茫茫水天之间,一片秋光入寥廓,烟雾迷茫无际。
难忘呵,曾经的那些快乐日子里,定期与文友一起或填词赋诗,或饮酒放歌,文人雅集,纵情欢宴,如今仍历历在目。赏心乐事,何其快意。想如今,斗转星移,漂泊了几度春秋。海阔山遥,都只为你我相距遥远,天各一方。重逢再会不知何处何年?辜负了几度风月,怎不令人悲切神伤。
想那双双飞去的燕子,难以靠它给故友传音送信;企盼故友归来,遥指天际苍茫,辨识归来航船,谁知过尽千帆皆不是,也是枉自空等企望。只身默默伫立,黯然望远,只见斜阳已尽,孤雁哀鸣声仍在天际飘荡。
宋仁宗明道二年(1033年)秋,柳永路经湖南,并在湘江洞庭一带停留时写下了一些词作,其中就包括这一首《玉蝴蝶》。写这首词时,柳永已经快五十岁。年岁已暮,秋光已暮,天色已暮,心事已暮。柳永笔尖淌出来的也全是沧桑十足的暮气。
夕阳下,厚重的暮色像一匹老马驮着他,拖着长长的影子,径直走进宋玉那篇悲凉的《九辩》里:“憭栗兮,若在远行……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冷落羁旅,孤独无伴。惆怅独行。
“念双燕”一语出自《开元天宝遗事》。说的是一个叫绍兰的女子嫁给了巨商任宗,任宗往湘中经商,多年杳无音讯。一天有双燕嬉戏于房梁,绍兰望燕倾诉叹息,想托燕带家书给丈夫。燕子落到绍兰膝上,若有所知。绍兰遂即吟诗一首,写完后系在燕足上。“我婿去重湖,临窗泣血书。殷勤凭燕翼,寄与薄情夫。”后来,双燕寻到任宗,停在任宗肩上。任宗见到书信,感而泣下。
迢迢山水,遥遥潇湘,云雾阻隔,他的故友,亦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天上有双燕飞过,却难以让它们寄托远方的音信。暮色苍苍,江水中来往的船舸穿梭,又有哪一叶扁舟里会坐着相识之人?
“黯相望”三个字,笔锋转回,表明了他已经从幻想中回到了现实。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尽数落入“黯然”之中。“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是一笔很遒劲的收梢,有辛辣的骨气,苍凉蚀骨。在孤雁的哀鸣声中,他久久伫立,愁苦魂消,直到夕阳沉入湖底,夜幕降临,天光散尽。
这秋天更像是一口幽深的古井,有源源不断的惆怅,汩汩地从地底往上冒。所以,这口井里总有舀不完的离愁别恨,来打湿多情异乡人的衣襟、眼眶,以及一个又一个落寞的黄昏。
很多时候以为自己可以转身就走得很远,可以把感情的包袱就放在怅惘过的地方,不想来程里总有一些相似的情景,昙花般地一现,却飓风般地强烈,让人百感交集,突然发现自己还站在斜阳影里,为那样的一个人,思念不是变轻,却是越来越沉……
那断鸿声里、斜阳光影中的柳永不知是为谁,在这暮秋天气,怅惘孤独,在西风残照里久久地伫立? 这些开阔博大的秋晚景色,显示了一种对美好生命渐趋衰败消亡的恐惧和敏感,是对生命内部年轮洞悉后的自觉生发。它融合了时间和季节向度的复杂情感,日暮和秋晚参与建构词的本身,也返照柳永的情感、经历和沉思。一种生命的内在力量和时间意识,正在重新建构着柳永的词及其人格心理。
可以说,柳永这些词中的意象和情境,已经深深融铸进我们民族的文化记忆,渗透到民族的情感心理中。读到诸如“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故人何在,烟水茫茫”、“断鸿声里,立尽斜阳”等等这些文字,几乎每个中国人都能引起深深的内心共鸣。所以,这些羁旅词是一个复杂的所在,柳永独特的人生体验形成其独特的季节和时令感,对生命意识本身的自觉构成这些文字深远而厚重的感染力。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
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无聊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
——《雪梅香》
柳永的一生很多时候是在羁旅中度过的。他的人生之路和他的羁旅生涯一样,走得很苦很累。在闲下来时,他难免要回忆这一路上看到过的那些风景,品味往昔那些温柔缠绵的旖旎时光。
这首《雪梅香》词就是如此。柳永客居他乡时,在深秋薄暮时分登上了江边水榭楼台,凭栏远眺,触景伤情,追忆过去的幸福时光,思念远别的“佳丽”。不过,在我们今天读来,似乎可以隐隐猜到他思念的那个女子为何人。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高远的晴空映衬着萧条冷落的秋景,深深触动了词人的悲秋之情。他不禁想道:当初宋玉作《九辩》时,心绪大概也是如此吧!宋玉《九辩》首句为:“悲哉,秋之为气也。”后人常将悲秋情绪与宋玉相联系。
“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渔市的上空,一缕碧烟渐渐散尽在萧瑟秋空里;傍水的村落里,被夕阳染红的落叶随着秋风片片飞舞。“愁红”在古代诗词中多用来描写被风雨摧残的落花。但这里的“愁红”当是指落叶而不是花。
其实,细细品味这“寒碧”和“愁红”,其实还有一番新滋味。“寒碧”所形容的袅袅上升的一缕碧烟,其实与女子弯弯的双眉是很相似的。李白词有“寒山一带伤心碧”,可见碧色是令人伤心之色,也是女子画眉之色。唐人张泌《思越人》词:“东风淡荡慵无力,黛眉愁聚春碧。”古人更常用“愁红”比喻女子的愁容,如顾敻《河传》词:“愁红,泪痕衣上重。”显然这里的 “愁红”所指的秋天红叶,其实也颇似那红颜女子啼泪的红妆。
“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南方楚地,江天辽阔,一抹斜阳浸入万顷波涛之中,江水缓缓地流向远方。这景象大有“秋水共长天一色”之感。在斜阳映照的江畔伫立怀思,正有那种“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风人之致。
“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词人迎着江风而立,脑海中浮现出情人的音容笑貌,雅态妍姿。同时也想象着对方对自己的思念,她应是愁容满面,眉头深锁。这样的思念写得很真切和诚挚。
“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雨迹云踪”是男女欢爱的隐语。宋玉《高唐赋》中写楚王与巫山神女欢会,神女称自己“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这里,柳永与那位“佳丽”或许当日正在相聚小饮,清歌婉转,妙舞翩翩;或许正在花前月下,两情缱绻,欢度春宵。她那美妙的雅态妍姿令词人痴迷欢喜,两情欢好之际却又因突然到来的别离,使热恋中两人“顿乖雨迹云踪”。现在与那位美丽情人已经久违了,那些日子就如那落花流水一样远去了。
从“雅态妍姿”这个形容,我们似乎可以猜到柳永心中思念的可能正是汴京都城里的那位虫娘。在那首《集贤宾》里,柳永曾经赞叹:“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这首《雪梅香》中写到的“顿乖雨迹云踪”、“落花流水忽西东”等与当年柳永与虫娘的种种情路波折相仿。而“雅态”是虫娘给柳永留下的最为独特而深刻的印象。在柳词中,“雅态”这个形容词似乎专属于虫娘的,写出一种不同俗流的高雅气质。
“无聊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过去的幸福已成为美好的回忆,在这肃杀的秋天里,暮色苍茫,客居他乡的词人只能独倚危楼,悲思绵绵,怅憾难言,相思难遣。这种复杂深沉的情感在胸中汹涌,犹如面前奔腾的大江。无可奈何的词人只能托付远飞的大雁把这相思之情、悲秋之感、游子之心带过江去,传达给自己的心上人。“分付征鸿”是寄书信远致问候之意。结语中包容了词人的欢乐、忧伤、回忆、希望、幻想,韵味深长。
这首词一开篇就写萧瑟的秋景引发了自己的悲秋情绪,而这种情绪和当时的宋玉应是相同的。以开创悲秋情结的鼻祖宋玉来写这种悲,更体现出才华杰出之士走向衰老时壮志未酬的悲凉和悲痛。柳永科举屡次失败,到头来虽做了一个小官,并没有开拓出能够实现自己梦想的舞台,加上改官曲折,升迁无望,柳永内心充满了对人生和生命的感叹。
塞缪尔·柯尔律治说得好:“自然只存活于我们的生命里。”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总是以每个人自身的主观情绪来打造秋的形象,以自己的情感来决定秋的色彩和意境。“危楼”、“孤烟”、“残叶”、“楚天”和“斜阳”等景物深刻展现出当时景色的萧索凄冷。而这种情感彩正是和作者内心的感情相吻合的,甚至是由词人当时的情感决定的。
正如叶嘉莹先生在《唐宋词十七讲》中所说,柳永的这类词成功地将词境“从春女善怀过渡到秋士易感”,真正写出了一个读书人的悲哀。尽管柳永也为市井歌女写了不少淫靡浅俗的词,但是把词从“庭院深深”中的“春女善怀”引向广阔天地之中,写出了“秋士易感”的悲慨,这是柳永了不起的地方。他以男子口吻写出有才华、有志意的人生命的落空。柳永写登山临水的词多是在秋天——“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多么开阔,多么高远,真是“摇落深知宋玉悲”。
由于性格原因,他屡遭排贬,因此进入四处漂泊的“浮生”,养成了一种对萧索景物,秋伤风景的特殊敏感。柳永常以宋玉自比,他自身禀赋一种浪漫天性与音乐才能,所以迷恋情场之欢,却又念念不忘仕途。一部《乐章集》就是他周旋于二者间的不懈追求、失志之悲与儿女柔情的结合。他想做一个文人雅士,却永远摆脱不掉对俗世生活、对情爱的眷恋和依赖;而醉里眠花柳的时候,他却又在时时挂念自己的功名。柳永是纠结的矛盾体,他是人生、仕途的失意者和落魄者,他无暇去关注人的永恒普遍的生命忧患,而是侧重于对自我命运、生存苦闷的深思、体验和对真正爱情的向往与追求,执着于对功名利禄、官能享受的渴望与追求,抒发自己怀才不遇,命运艰舛的痛苦。
在科举才是人间正道的时代,柳永作为一介浪子文人功名无成,成为知识分子群体中的边缘人。甚至因为言行放浪有违道统,让柳永不时陷入人格分裂的尖锐痛楚中。毕竟,读书做官才是知识分子的正途,柳永自然不能免俗。事实上,柳永后来还写过一首《长相思》,从中我们可以发现他内心的这种矛盾与纠结。因此他只能做着拖着一条世俗尾巴的“白衣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