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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前事、暗心伤

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前事、暗心伤

柳永在为那些青楼女子所作的词作中,常常隐含着深深的悲悯与关切。他熟悉她们的日常生活,懂得她们的所思所想,同情她们的心灵痛苦和命运遭际。

柳永还觉察到了歌女内心的真实意愿: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樽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迷仙引》

这位刚过笄年的歌女把头发绾起来扎成云鬟发式,开始学起了歌舞。而她学歌舞只是为了歌筵舞席之上“娱宾”,博得宴席上的王孙公子们一笑。“蕣华”(shùn huá),即木槿花。《诗·郑风·有女同车》有云:“颜如蕣华。”朱熹注: “蕣,木槿也,树如李,其华朝生暮落。”在古代诗词中,诗人们多用蕣华来喻女子青春美好。然而她这样的歌女即使美艳如木槿花,很快也会“容易蕣华偷换”。她年龄虽小却很清醒,很清楚“光阴虚度”之后的悲惨命运。而她不甘就此沉沦。

所以,这年方十五的少女内心深处其实是愿早日遇到有情郎,以脱离这“销金窟”般的青楼生活。词中表现了她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和追求。“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这一句表明了豆蔻年华的小歌女心性尚是纯洁,并不将金钱物欲放在心上,却愿意与有情有义的心上人一同携手相伴。自然表达了一种轻千金,重人品的价值观。希望和他在一起,永远抛弃旧日的生活和那些烟花伴侣。

柳永在京都长期留连歌坊,深知她们内心的真实想法。这些歌女以色艺谋生,吃的是青春饭。人生的晚景多半凄凉。柳永的词真实地披露了这些歌女的深重苦难和绝望中的希望:

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前事、暗心伤。好天良夜,深屏香被,争忍便相忘。

王孙动是经年去,贪迷恋、有何长。万种千般,把伊情分,颠倒尽猜量。

——《少年游》

真是“一场游戏一场梦”,那些公子王孙兴致来时情热如沸,甚至会山盟海誓。然而他们常常是欢场作戏,过后就一去经年不见人影,这种情分轻薄如纸,并不值得看重、沉迷。将风月场中逢场作戏的情感游戏写得十分真切。

日高花榭懒梳头。无语倚妆楼。修眉敛黛,遥山横翠,相对结春愁。

王孙走马长楸陌,贪迷恋、少年游。似恁疏狂,费人拘管,争似不风流。

——《少年游》

这女子成日神情慵懒,无心梳妆,愁敛双眉。只为她心上的人儿对自己不闻不问,四处沾花惹草。那些轻狂虚浮的公子王孙骑马疾走在两旁长楸参天的大路上,贪恋出游寻欢作乐。如此疏狂豪放不受约束的郎君,到底如何才能叫他不到处去寻花问柳呢?

可见,这些歌女的内心是无奈的,因为她们无法把握一份真实的感情,更无法把握未来的命运。她们所眷恋的“王孙”们,哪里有什么真心诚意。原只不过是为了填补精神生活的空虚。

秋暮,乱洒衰荷,颗颗真珠雨。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

池上凭阑愁无侣,奈此个、单栖情绪!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

——《甘草子》

这首《甘草子》就是一幅绝妙的仕女图。秋天的黄昏,暮雨洒在残荷枯叶上,跳珠四溅,有如粒粒珍珠。雨后的夜空升起月亮,鸳鸯水池里一片空寂冷清。在池边凭栏而望的女子感到了寂寞无聊。于是在那金笼边调教鹦鹉,让它学粉郎曾经说过的话。

《金粟词话》云:“柳耆卿‘却傍金笼教鹦鹉,念粉郎言语’,《花间》之丽句也。”柳永这首词很有花间派风格,语辞艳丽,各是异彩,如“真珠”“月华”“鸳鸯”“金笼”“鹦鹉”等皆具辞彩。结尾二句别开生面,写出新意:“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

细细品来,词中的相思表达真是委婉含蓄。明明是这女子念念不忘“粉郎”和他当初的“言语”,词里却写她调教鹦鹉学着念。而鹦鹉学舌声声中益发让她心中凄然。粉郎不来相陪,倒是这个聒噪的鸟儿天天陪在身边。鹦鹉口中学那粉郎的言语,也许聊慰相思之苦。那些言语又是些什么话儿呢?想必是最让她动心的那些最可心、最让人心热的话儿吧。

可见,柳永写这些女子情思十分细微传神。漂泊在外的柳永心里还常常牵挂着歌女的病体:

追想秦楼心事,当年便约,于飞比翼。每恨临歧处,正携手、翻成云雨离拆。念倚玉偎香,前事顿轻掷。

惯怜惜。饶心性,镇厌厌多病,柳腰花态娇无力。早是乍清减,别后忍教愁寂。记取盟言,少孜煎、剩好将息。遇佳景、临风对月,事须时恁相忆。

——《法曲献仙音》

回想当年秦楼中的心事,当年相约要双宿双飞永不分离。后来却每每遗恨正是临歧离别造成了彼此的分手。回忆起和佳人相依相偎,过去所有烦恼便抛之脑后。

他常常怜惜她那美好的心性和才情,想来她总是整日间神情郁郁,娇躯多病。如今刚刚显得清瘦的她,又怎能再承受离别后的忧愁和寂寞。记住我们当初的誓言吧,少一些愁闷,多一些将息。每当良辰好景,临风对月时,可别忘记远方的我啊。

对于不幸的歌女之死,柳永会深情地写词相悼:

花谢水流倏忽,嗟年少光阴。有天然、蕙质兰心。美韶容、何啻值千金。便因甚、翠弱红衰,缠绵香体,都不胜任。算神仙、五色灵丹无验,中路委瓶簪。

人悄悄,夜沉沉。闭香闺、永弃鸳衾。想娇魂媚魄非远,纵洪都方士也难寻。最苦是、好景良天,尊前歌笑,空想遗音。望断处、杳杳巫峰十二,千古暮云深。

——《离别难》

“花谢水流倏忽”比喻光阴易过,青春易逝;用“蕙质兰心”形容歌女的优雅气质;用“美韶容何啻值千金”说歌女美貌价比千金;用“翠弱红衰,缠绵香体”写歌女被病魔缠扰;用“算神仙五色灵丹无验”,说药石治疗无效。

“中路委瓶簪”一句暗喻歌女生命的夭折。“中路”,半路。“委瓶簪”,隐喻去世。“瓶”指瓶沉水底难觅,“簪”指簪子折断难接。原意是瓶沉簪折、情缘已断。《诚斋杂记》载:“吴淑妃展兴碛面,玉簪坠地而折,已而夫亡。父欲嫁之。誓日:‘玉簪重合则嫁。’后见杨子冶诗。心动,启奁视之,则簪已合矣,乃嫁之。”

从词中文义看,实际含意是歌女的病哪怕神仙丹药也难以救治,半途已经亡故。从而使得情缘中断,天人永隔。

“想娇魂媚魄非远,纵洪都方士也难寻”二句:用唐玄宗与杨贵妃的传说为典,写歌女撒手一去,纵然是有神通的方士也难招回她的娇魄媚魂。《杨妃外传》:“方士杨幽通自云有李少君之术,上皇(唐玄宗)命致贵妃神,出天界,没地府,求之不见。东绝大海,跨蓬、壶。有洞户,署其门曰‘玉妃太真院’。”竟致贵妃之神。白居易《长恨歌》:“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望断处、杳杳巫峰十二,千古暮云深。”“巫峰十二”即巫山十二峰。这里是说歌女之死犹如神女一去再无消息。这首词写出了对佳人香消玉殒的伤感与惋惜。

柳永对于逝者的描摹形容,表明所伤悼者非亡妻或亲人。“蕙质兰心”“缠绵香体”“香闺”“鸳衾”等多是柳永作词的习语;其中“最苦是、好景良天,尊前歌笑,空想遗音”等词句则明确显示这个逝去的佳人乃是风月场中在尊前歌笑的女子。而“娇魂媚魄”多只用以形容风月场中的歌女佳丽。

这首悼念歌女之死的词,好似一首哀婉的安魂曲,寄托了柳永心头的怀念之情。那些歌女通常出身贫寒微贱,因家庭生计艰难而被迫卖身还债。也有其他良家女子因各种原因被拐卖入籍。在这里,没有人有兴趣去理会她们的痛苦和悲伤,没有人去同情理解她的想法和心事。甚至死后也没有常人的丧葬仪式,没有亲人哀悼,孑然一身,如落叶飘零。人去屋空,一切如常,好像这个世界她们从未来过,情景甚为凄凉。然而在词人的痴念中,这位歌女的灵魂却仍是那样娇媚:她已经化为巫山神女,为云为雨,飘渺于十二峰之间。

“人悄悄,夜沉沉。”这样静静默哀式的文字里,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伤。让人仿佛能够体味到一种令人心酸的恻隐之心,一种哀切的怜惜与同情。

帘垂深院冷萧萧。花外漏声遥。青灯未灭,红窗闲卧,魂梦去迢迢。

薄情漫有归消息,鸳鸯被、半香消。试问伊家,阿谁心绪,禁得恁无憀。

——《少年游》

帘幕深垂的幽深庭院里寒意萧瑟。葳蕤花木外,隐约传来遥远的铜壶滴漏之声。床头青灯还未熄灭,窗内的佳人闲卧在榻,梦魂已随着情郎去了远方。可是,那薄情郎还没回归的消息,鸳鸯被里的熏香渐已消散。试问你这冤家,谁的心里能经受得起如此?

显然,情郎已经将这位痴情的女子忘在了脑后,任凭她独守空房。可她还在苦苦地等待。这些沦落风尘的歌舞女,把结束悲苦生涯的唯一希望寄托在自己所中意的风流少年身上,希望他们对自己的爱是真实的。并借此能够改变命运和生活,殊不知这些想法大多不过是一厢情愿。她们真挚的感情一次次被捉弄、被亵渎。其实对于这些风尘女子来说,她们越是投入真情,反而越是容易受到伤害。这种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命运几乎成为一种宿命。这些歌女最终的命运也只有那么几种。要么像聂胜琼一样交好运,遇到有情郎从良为妻妾;要么像严蕊一样历尽磨难成为庶民;要么是年老色衰孤独终老,恐怕还得加一个贫困潦倒,郁郁而终。

柳永在词作中不止一次表现出这样一种沉痛的宿命感。在一首《集贤宾》中,他所深爱的女子就这样直接地坦露了心愿:

近来云雨忽西东。诮恼损情衷。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争似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

虫娘不愿和柳永总是这样“偷期暗会,长是匆匆”,而是希望与他能“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前面提到的《迷仙引》中也是如此,那位年方及笄的歌女也是这样期盼:“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她们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能与一个中意的情郎相伴永久,相爱始终。

柳永的这些词里有一种市井特有的人间烟火气,有着温暖与关怀的明亮底色,以及特有的人性温度与热力。

那些关切和同情在柳词中一如井水般清明澄澈,汩汩流淌,一路而来,沁人心脾。在这类词里,柳永是以友人身份出现的。无颐指之气,有亲切之态,坦然、平等、殷勤地与歌女们交往,为她们谱新曲,唱赞歌,用自己的词作与真诚赢得了歌女们的青睐。在这里,“才子”与“佳人”的地位是平等的。他们相知相恋、相思缱绻,互为人生知己,在尘世霜寒中相拥取暖。

在柳永的词中,那种对所爱的人的缠绵眷恋,不是简单停留在肉体感官的抒写上,而是超越了世俗的感官享乐,而是将情爱作为生存关怀的终极意象,视作与功名利禄具有同等甚至更高存在价值的人生慰籍。“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就是这种价值观最深刻最坦率的表白。

情到真时自为词。在柳永看来,对于生命来说,两情相悦才是最本质的情感真实。而爱情也就成为他人生的永恒和第一主题。以真情荡涤世俗,用泪水擦拭灵魂,来自民间,挣扎底层,就成为柳永的生存方式。就这样,柳永以一支风流词笔成为大宋年间最走红的词坛巨星。人称:“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用他的至情至性和青春意气倾了一座城。

柳永人生的这一次沉沦,可谓是历史上最精采的沉沦。人生仕途上的不幸,却成为文学诗词史上的大幸。天地茫茫,人生几何?如果能寻遍世间百媚千红,得其所爱,柳永也算无怨无悔了。继柳永之后,我们看到了不少才子在默默地走着这条道路,并且学着柳永的口吻,以“风流浪子”自夸。董解元就称:“秦楼楚馆鸳鸯幄。风流稍是有声价”;关汉卿也唱道:“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他们都是柳永的同道知己。

后世的台湾作家古龙也是位处处留情、放荡不羁的浪子。他下笔千言,挥金如土,其武侠小说一度风靡华人世界。可谓:“有华人处,即喜读古龙。”这和柳永当年情状颇多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