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宏定《望湘人》
记归程过半,家住天南。吴烟越岫飘渺。转眼秋冬,几回新月,偏向离人燎皎。急管箫残,疏钟梦断,客衣寒悄。忆临歧、泪染缃罗,怕助风霜易老。
是尔翠黛慵描,正恹恹憔悴。向予低道:“念此去谁怜?冷暖关山路杳。”才携手教款语叮咛,眼底征云缭绕。悔不剪,春雨蘼芜,牵惹愁怀多少。
这首词从不同角度、不同层次描写相思离别,铺陈排比,摹神肖形,乃至到了毫发毕现、淋漓尽致的地步,因而那浓郁的情结,竟使读者化解不开,咀嚼不尽。
全词的基始落在“归程”二字上,勾画出归程的所见所思,所悲所感,回环往复,难解难分。上片分三层来表现主人公的思想情绪。第一层直叙归程:“记归程过半,家住天南”,诗人在远方归来,心情自然激动不已,因而头两句以非常率直的口吻上来就叙写那日夜思念的家乡。归程过半,意寓希望就在眼前;家住天南,则点明家乡尚有一段距离。天南,天之南边,极写其远。故下句接以“吴烟越岫飘渺”,说明家乡尚在云烟缭绕之中。这里的“吴烟越岫”是互文见义的手法。吴越在中国的东南,即上文所说的“天南”。第二层说明归乡的时辰、途中的景物“转眼秋冬,几回新月,偏向离人燎皎”。诗人是在秋冬之际的夜晚踏上归程的,夜色正浓,秋月高悬,撩人心绪。正如晏殊词所写:“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几回”二字下得颇为考究,说明这样的夜色,这样的秋月,已不止一次照亮诗人的归程,暗示着诗人是日夜兼程。归乡之情的迫切,于此可见一斑。第三层由归家心切自然而然地想起独游四方的悲苦:“急管宵残,疏钟梦断,客衣寒悄”。诗人羁旅他乡,愁思不眠,那黎明前远处稀疏的钟声,也使诗人惊心不已。正像张继的名诗所写:“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在那万籁俱寂的子夜,钟声既打破了夜的寂静,又更显示、增加了夜的寂静,当然也就加深了彻夜不眠的游人的感触。由于彻夜不眠,才有“客衣寒悄”的愁感。陶渊明诗:“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所写的正是这种情形。由孤独又联想到相思,联想到与情人分别时情形:“忆临歧、泪染缃罗,怕助风霜易老。”“临歧”,指临别。“缃罗”,碧色罗衣。临别之际,热泪沾襟。也许诗人强忍精神,执手劝道:不要哭泣了,年年风霜已经催人衰老,怕哭泣更助风霜让人更加衰老。歇片这句劝慰的话,实际是个过渡,从诗人一方转到对方,从而为下片的叙写作了铺垫。
过片即从对方写起,极富想象力:“是尔翠黛慵描,正恹恹憔悴。”是尔,即从此以后粉黛不施,憔悴难耐。“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杜甫诗:“对君洗红妆,罗襦不复施。”李清照词:“起来慵自梳头。”都是描写女子在情人离去之后百无聊赖的情状。“向予低道:念此去谁怜?冷暖关山路杳”一联用周邦彦《少年游》“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中句法,在词中颇为新警。“才携手教款语叮咛,眼底征云缭绕”,写俩人执手之际,泪眼迷蒙的情景,感人肺腑。柳永词:“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或为此句所本。结尾二句描写别后相思的凄苦:“悔不剪春雨蘼芜,牵惹愁怀多少。”蘼芜,一种香草,古人多用作比喻相思离别。古诗:“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就是一例。这里,诗人把主人公的一腔相别之怨无端地倾注在蘼芜上,后悔不曾剪断它,以至今日时常牵惹愁怀。这种无理的埋怨,缠绵悱恻,委婉多情,给人以很深的感染。
这首词在写法上明显地受到周邦彦的影响,上片是主人公的“我”,下片是主人公的对象“她”;上片“我”中有“她”,下片“她”中有“我”。此外,今与昔穿插描写,上片第一层写今,第二层写昔,下片写离别是写昔,写别后之苦又是写今。我——她与她——我、今——昔与昔——今,翻来覆去,反复出现,情浓意蜜,绸缪婉转,剪不断,化不开。今与昔是纵向的,我与她是横向的。今昔与我她的交错,造成了一种立体感,从而将作者一腔思绪表达得酣畅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