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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文宝《阙题》离别诗赏析

郑文宝《阙题》

一些宋诗选本,如严长明辑《千首宋人绝句》,张景星、姚培谦、王永祺编选《宋诗别裁集》,陈衍评选《宋诗精华录》,钱鍾书选注《宋诗选注》,钱仲联选、钱学增注《宋诗三百首》等,均收录了下列一首咏离恨的绝句:

亭亭画舸系寒潭,只待行人酒半酣,

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

关于这首绝句的作者,蔡居厚《蔡宽夫诗话》记:“尝有人客舍壁间见此诗,莫知谁作。或云‘郑兵部仲贤也’。”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四中引录蔡记,并在《丛话》后集卷三十五中考定仲贤为郑文宝字;又在同卷中引《復斋漫录》所记,谓为“张文潜诗”。文潜为张耒字。对诗的作者的记述之不同,《丛话》云:“二说竟未知孰是。”在上文所举宋诗选本中:《宋诗别裁集》从《復斋漫录》,以张耒为作者;其他各本均从《蔡宽夫诗话》,定为郑文宝作。关于这首绝句的诗题,《宋诗选注》从何汶《竹庄诗话》所记,题作《柳枝词》,《宋诗别裁集》题作《绝句》,其他选本则均题为《阙题》。

律诗与绝句,除首句可用韵也可不用韵外,就全篇而言是两句一韵;因而诗篇结构大都随韵位而在语意、语气上两句一顿。这首诗的第二句却与后两句紧相衔接,蝉联而下,三句间不容停顿。如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所指出:“此诗首句一顿,下三句连作一气说,体格独别。唐人中惟太白‘越王勾践破吴归’一首,前三句一气连说,末句一扫而空之。此诗异曲同工,善于变化。”所引李白诗的诗题为《越中览古》。全诗是:“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李锳《诗法易简录》谓李诗“前三句极写其盛,末一句始用转笔以写其衰,格法奇矫”。管世铭《论文杂言》谓李诗“三句开,一句合”,是绝句中的“创调”。试以李诗与郑诗相对照:就诗意而言,李作的前三句与郑作的后三句都是“连作一气”的;就语句的连接而言,李作第二句与第三句的连接则较松散,其间尚有停顿馀地,而郑作的第二句与第三句紧相绾合,读了“只待行人酒半酣”句,无法停顿下来,必须与后面“不管”两句连读。

这类体格的作品,在诗中极罕见。与郑作差相类似的,还可以举贾岛的一首《寻隐者不遇》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诗的首句是作者之问,后三句以一个“言”字领起,都是童子之答,也是“三句连作一气说”的。但贾诗的这三句不似郑诗的三句间有“只待”、“不管”、“载将”诸词相互钩连,在语句的衔接之紧密上终逊郑诗一筹。

郑文宝的这首绝句,不仅在诗篇结构方面“体格独别”,主要在运思立意方面也有其独特之处。这是一首写离别的作品。一场离别的主角,一方是行者,一方是居者;一般写离别之作,或从行者一方、或从居者一方、或就双方构思着笔,或写其临别时黯然魂销的场景,或写其已别后日夜相思的情怀,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总是相别之人。而这首诗的主角却是“画舸”。诗的第二句中虽然也出现了“行人”,只是一个起陪衬作用的配角。这场离别的情景是通过画舸的“只待”、“不管”、“载”、“过”这些意向和动作来表露的。诗中,“只待”行人酒酣的是画舸,“不管”烟波风雨的是画舸,“载”离恨、“过”江南的也是画舸。但是,“只待行人酒半酣”句中,可想见“醉不成欢惨将别”(白居易《琵琶行》中语)的场景;“不管烟波与风雨”句中,自寓有“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黄鹤楼》诗中语)的情怀;“载将离恨过江南”句中,不说所载是行人,只说所载是离恨,暗点出行人的离愁别恨,而“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武陵春》词中语)两句词则可作这句诗的画外音。

周邦彦曾对这首诗加以剪裁,融入其一首《尉迟杯》词中。改文为:“无情画舸,都不管、烟波隔南浦。等行人、醉拥重衾,载将离恨归去。”但周词是从行人的角度运思立意的,其词中出现的“画舸”是行人眼中的画舸,因而在画舸前加了“无情”两字,把行人之去归咎于画舸之无情。这是诗词中常见的表达离恨的写法。刘采春所唱《啰唝曲》中“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两句,则从居者角度把这个意思说得更朴直了。钱鍾书在《宋诗选注》中认为郑文宝的“这首诗很像唐朝韦庄的《古离别》:‘晴烟漠漠柳毵毵,不那离情酒半酣。更把玉鞭云外指,断肠春色是江南。’”对比之下,郑、韦两诗二、四两句的韵脚相同。郑诗写了“行人酒半酣”、“载将离恨过江南”,韦诗写了“不那离情酒半酣”、“断肠春色在江南”,两诗的语句也确有相似之处。但这些只是貌似,就整首诗的内容看:韦诗还是遵循通常写离别诗的思路,以离人为诗中抒情主人公,从离人的角度写其对“离情”的感受;郑诗所采取的则是一个独特的视角,以画舸代替离人作为诗中的主体,通篇写的只是画舸,从画舸的动向折射出“离恨”。两诗的意趣是迥然相异的。

可以与郑诗参读的有两首唐人的五绝:一是王之涣的《送别》“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一是李白的《劳劳亭》“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两诗也以离别为题材,但诗中都撇开了离别之人,不直接从离人的感受来抒写离情。一写“杨柳”,一写“春风”,从杨柳的遭遇、春风的感知,写出离别的苦恨。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云:“诗人感物,联类不穷。”写离别,可以联想到杨柳,可以联想到春风,也可以联想到画舸,王、李、郑分别用以表达所要写的主题——离别,从而另辟蹊径,在千千万万以离别为题材的诗作中不落窠臼,生面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