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的两首宫怨绝句
在古典诗歌中,凡以描写皇宫内院生活为题材的作品,统称宫词。就其内容,可分为两类:一类津津乐道宫中的游乐情事或秘谈艳闻,一般说来,是不可取的;一类寄同情于幽闭在深宫中的妇女,道出她们的不幸遭遇和苦闷心情,从而折射出封建制度的一个罪恶的侧面。这后一类诗,可别称为宫怨诗。唐代有不少擅长写宫怨的诗人,而其中以王昌龄最为人所推重。
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称赞王昌龄的绝句:“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测之无端,玩之无尽,谓之唐人《骚》语可。”这主要指他的宫怨诗而言。胡震亨在《唐音癸签》中也说他的七绝宫词中“尽多极诣之作”。下面是他的《长信秋词五首》之一: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这首宫怨诗,运用深婉含蓄的笔触,采取以景托情的手法,写一个被剥夺了青春、自由和幸福的少女,在凄凉寂寞的深宫中,形孤影单、卧听宫漏的情景。这是一幕封建制度下的人间悲剧。只因享有无限特权的帝王要满足个人的声色之欲,就把数以千计的少女关闭在宫禁之内,使她们过着与骨肉分离、与人世隔绝的生活。不难想见,在她们的一生中,苦海无边,度日如年,会有多少不眠之夜?这首诗只是从无数悲惨的生活画面中剪取下来的一个片断而已。
在这样一个不眠之夜里,诗中人忧思如潮,愁肠似结,她的满腔怨情该是倾吐不尽的。这首诗只有四句,总共二十八个字,照说,即令字字句句都写怨情,恐怕还不能写出她的怨情于万一。可是,作者写诗时竟然不惜把前三句都用在写景上,只留下最后一句写到人物,而且就在这最后一句中也没有明写怨情。这样写,乍看似是离开了这首诗所要表现的主题,而在艺术效果上却更有力、更深刻地表现了主题。这是因为:就前三句诗而言,虽是写景,却并非为写景而写景,它们都是为最后人物的出场而写;就通首诗而言,前三句与后一句虽有写景、写人之分,但四句诗是融合为一的整体,都是为了托出怨情。
这首诗题为《秋词》。它的首句“金井梧桐秋叶黄”,以井边梧桐、秋深叶黄点破诗题,同时起了渲染色彩、烘托气氛的作用。它一开头就把读者引入一个萧瑟冷寂的环境之中。次句“珠帘不卷夜来霜”,更以珠帘不卷、夜寒霜浓表明时间已是深夜,从而把这一环境描绘得更为凄凉。第三句“熏笼玉枕无颜色”,是把诗笔转向室内。室内可写的景物应当很多,而作者只选中了熏笼、玉枕两件用具。其写熏笼,是为了进一步烘染深宫寒夜的环境气氛;写玉枕,是使人联想到床上不眠之人的孤单。作者还用了“无颜色”三字来形容熏笼、玉枕。这既是实写,又是虚写。实写,一是说明这是一个冷宫,室内的用具都已年久陈旧,色彩暗淡;二是说明时间已到深夜,炉火、烛光都已微弱,周围的物品也显得黯然失色。虚写,则不必是器物本身“无颜色”,而是对此器物之人的主观感觉,是她的悽黯心情的反映。而且,熏笼、玉枕的“无颜色”,还有其象征意义,是作为人的化身来写的。写到这里,诗中之人已经呼之欲出了。最后殿以“卧听南宫清漏长”一句,使读者终于在熏笼畔、玉枕上看到了一位孤眠不寐、倾听宫漏的少女。这时,回过头来再看前三句诗,才知道作者是遥遥着笔、逐步收缩的。诗从户外井边,写到门户之间的珠帘,再写到室内的熏笼、床上的玉枕,从远到近,步步换景,句句腾挪,把读者的视线最后引向一点,集中到这位女主角身上。这样,就使人物的出场,既有水到渠成之妙,又收引满而发之效。
在以浓墨重笔点染背景、描画环境,从而逼出人物后,作者在末句诗中,只以客观叙述的口气写这位女主角正在卧听宫漏。其表现手法是有案无断,含而不吐,不去道破怨情而怨情自见。这一句中的孤眠不寐之人的注意焦点是漏声,吸引读者注意力的也是漏声,而作者正是在漏声上以暗笔来透露怨情、表现主题的。他在漏声前用了一个“清”字,在漏声后用了一个“长”字。这是暗示:由于诗中人心境凄清,才会感到漏声凄清;由于诗中人愁恨难眠,才会感到漏声的间距特别漫长。白居易《宫词》“斜倚熏笼坐到明”句,是这位诗中人的客观写照;李益《官怨》诗中“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两句,则是这位诗中人的主观感受。同时,王昌龄在这句诗里还有意指出,诗中人所听到的漏声是从皇帝的居处——南宫传来的。这“南宫”两字,在整首诗中是画龙点睛之笔。它点出了诗中人的怨情所注。这些暗笔的巧妙运用、这一把怨情隐藏在字里行间的写法,使诗句更有深度,在终篇处留下了不尽之意、弦外之音。
这首《秋词》写的是秋怨,而宫人是长年都在愁怨中的,在秋季固然有秋怨,到春季也会有春怨。下面就再看一首王昌龄写的《西宫春怨》:
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
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这里,以一个如王安石《夜直》诗中所说的“春色恼人眠不得”的花月良宵为背景,描写一位与《秋词》中的主角命运相同之人的一连串动作和意态,运思深婉,刻画入微,使读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并窥见到她的曲折复杂的内心活动。
诗的首句“西宫夜静百花香”,点明季节,点明时间,把读者带进了一个花气袭人的春夜。这一句,就手法而言,它是为了反衬出这位诗中少女的孤独凄凉的处境;就内容而言,它与下文紧密衔接,由此引出了诗中人的矛盾心情和无限幽恨。作者的构思和用词是极其精细的。句中,不写花的颜色,只写花的香气,因为一般说来,在夜色覆盖下,令人陶醉的不是色而是香,更何况从下面一句诗看,诗中人此时在珠帘未卷的室内,触发她的春怨的就只可能是随风飘来的阵阵花香了。
照说,在百花开放的时节,在如此迷人的夜晚,作为一位正在好动、爱美年龄的少女,既然还没有就寝,早该到院中去观赏了,但她却为什么一直把自己关在室内呢?这可能是她并不知道户外景色这般美好,更可能是有意逃避,为怕恼人的春色勾起自己的心事,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可是,偏偏有花香透帘而入,使她又不能不动观赏的念头。诗的第二句“欲卷珠帘春恨长”,正是写她动念后的内心活动。这时,她无心出户,只想卷起珠帘,遥遥观赏。而在“欲卷”之际,却“春恨”绵绵,看来,即使把帘卷起,也没有观赏的心情。帘外的春色,无非使愁人添愁而已。
但如此良宵,美景当前,闷坐在室内,又会感到时间难熬,愁恨难遣。诗的第三句“斜抱云和深见月”,就是诗中人百无聊赖之馀的举动和情态。此时,她拿起乐器,想以音乐打发时间、排遣愁恨;可是,欲弹辄止,并没有真个去弹奏,只是把它斜抱在胸前,凝望着夜空独自出神。这一“斜抱云和”的描写,正如谭元春在《唐诗归》中所说,“以态则至媚,以情则至苦”。可以与这句诗合参的有崔国辅的《古意》“下帘弹箜篌,不忍见秋月”,李白的《玉阶怨》“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以及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惟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这些诗句,所写情事虽然各有不同,但都道出了幽囚在深宫中的怨女的极其微妙、也极其痛苦的心情。
月下,她凝望的是什么,又望到了什么呢?诗的末句“朦胧树色隐昭阳”,就是她望见的景色。这一句,既是以景结情,又是景中见情。句中特别值得玩味的是点出了皇帝临幸的昭阳宫。这与前面《长信秋词》之一的结尾“卧听南宫清漏长”句中点出南宫的意义是相同的。它暗示诗中人凝望的是皇帝所在之处,而这正是她产生怨情、寄托怨情的地方。但是,禁闭着大批宫人的西宫与昭阳殿之间隔着重重门户,更何况又在夜幕笼罩之中,诗中人所能望见的只是一片朦朦胧胧的树影而已。这在写法上是透过一层、深入一步,写诗中人想把怨情倾注向昭阳宫,而这个昭阳宫却望都望不见,这就加倍说明了她的处境之可悲。
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绪论·内编》中称赞王昌龄的《西宫春怨》是“婉娈中自矜风轨”。胡应麟在《诗薮·内编》中说:“江宁《长信词》、《西宫曲》……皆优柔婉丽,意味无穷,风骨内含,精芒外隐。”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认为:“七言绝句,少伯与太白争胜毫厘,俱是神品。”当然,王昌龄的宫怨诗也有写得一般的,就是他的《长信秋词五首》,也不是首首都好;至于他的全部诗作,更不能说“俱是神品”。但他的《西宫春怨》和《长信秋词五首》之一,在唐人以绝句体裁写的大量宫怨诗中,应当视为上选;称之为“神品”是可以当之无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