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孙映逵
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
玉钩褰翠幕,妆残旧眉薄。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
“跳接”是朦胧诗中常见的手法之一。中国传统诗论所说的“语不接而意接”,西方诗论所说的“意象脱节”,皆指此。语断意连,更饶意趣,如云锁山峰,便平添出一种气韵。欣赏这类作品,须动用想象把那缺失的环节补足。温庭筠作词,最爱用跳接法,有时甚至使读者难以索解。但细细抽绎,便可见其匠心。试看这一首。
“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清晨,杏花如雪,浥露飘香;楼前的绿杨道上,只见南来北往,急急匆匆,早已奔波着抛妻别子的行人。在这大好春光里,人们为什么偏偏要离别呢!不明言青春消逝的苦闷,而以芳菲的景色来衬托;不明言空闺独处的难堪,而以路上的征人来暗示。言在此而意在彼,语虽断而意实连。开头两句便从近处的园中杏花跳到远处的陌上行人,这是空间上的跳接。
“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又是一个孤寂的清晨,她在莺啼声中醒来了。残灯未熄,可见夜来久不成寐,昏昏睡去;残月犹明,可见早早又醒来了。总之,又是一个失眠之夜。只把明灭的灯光和朦胧的月色并置在一个画面里,便提示了多少潜台词!回观首二句,无疑是写前一日失眠后的清晨所见。由此可知,夜夜如此,常常如此。从一日清晨跳到次日清晨,这是时间上的跳接。这一跳的跨度更大,留下了一天一夜的大片空白,这一天一夜无非是在难以排遣的寂寞和思念中度过的。本来是被莺声唤醒,才见到灯光残月,却用倒装法,把“闻晓莺”置于上片的末尾,不同凡格,突出了莺啼声,暗用唐人“啼时惊妾梦”诗意,而与下片的“春梦”相呼应。
“玉钩褰翠模,妆残旧眉薄。”早上起来,来不及梳妆,就去挂起了窗前的帘幕。似乎得到了某种预感,急于眺望他的归来。“妆残”,是说宿妆已残,也有“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诗经·伯兮》)之意。“旧眉”,这还是他当日画过的眉啊(暗用张敞为妻画眉之典),现在已经变淡了。当然,这淡淡眉黛浅浅妆,在词人笔下也是别具一番风韵的。这两句写她带着残妆,漫不经心地挂起帘幕,这是若有所思的神态。这里,同上片的莺声一样,也与下文的“春梦”暗中钩连,这是意念上的跳接。
“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夜间一场美梦,挑动了她的种种情思。这毕竟是个好兆头?“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唐人诗)她一面失神地沉思,一面对着镜子细心地打扮起来,把鬓发梳得象蝉翼一样轻盈。从“妆残旧眉薄”到“春梦正关情”,再到“镜中蝉鬓轻”,似乎语不相属,这也是意念上的跳接。“妆残旧眉薄”与“镜中蝉鬓轻”,当然也是前后映衬。
论者或谓温词仅为秾丽意象的凑合,互不连属,不可索解,此未得其中三昧。清人周济评温词说:“飞卿(温庭筠字)则神理超越,不可以迹象求矣。然细绎之,正字字有脉胳。”(《介存斋论词杂著》)如本篇以“春梦正关情”为全词中心。杏花绿杨,残月晓莺,帘旁沉思,镜中弄妆,都是为了表现这相思之梦。种种零乱的意象,全都串连在这根线索上。意象脱节处的空白,正好留下想象的余地。宋代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说:“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脉则远矣。”其理与诗词的跳接是相通的。在本篇中,女子的思念,本来就是忽东忽西,难寻头绪的,以跳接法表现之,最能得其神理。反复寻思,情味愈出,这便是意念朦胧的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