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曲词多野趣——读敦煌曲子词
词是和音乐相伴而生的文学样式。据专家研究认为,词萌芽于隋,形成于唐,成熟于唐五代至宋初,盛行于两宋。
根据季札观乐的记载,《诗经》是可以歌唱的。到了西汉,官方还专门成立了采诗配乐的机构,称为乐府,后来把乐府采集的诗歌统称为汉乐府。到了唐代,产生了句式整齐的近体诗,一些诗如李白的《清平调》、王维的《阳关曲》等也是用于歌唱的,不过是先有歌词再来谱曲,程序和现代写歌曲一致。但是唐代那种整齐划一的律诗句式,很不利于谱曲歌唱,于是民间悄然兴起一种汉族音乐与西北少数民族的胡乐相结合而生的燕乐。燕乐有很多曲调,民间歌手就按不同的曲调即兴填词歌唱,以应对不同场合的需要,这是先有曲调,后有歌词。燕乐中的许多曲名后来成了唐宋词的词牌,倚声填词也就成了唐宋词的创作方式。不过宋以后至今,当年那些曲谱散佚不传,而很多美妙的歌词靠书面文字符号,被文学爱好者代代传诵,成了一种不依赖音乐而独立存在的文学样式。
敦煌曲子词是1900年在敦煌发现的唐五代曲词残卷,有作品一千一百六十多首,除个别几首可以考证为温庭筠、欧阳炯、李杰所作,绝大多数都来自民间的无名氏,是燕乐曲名。
这些作品保持了词在民间的原始风貌,从内容、形式和语言风格上和《花间集》中温庭筠等文人词截然不同。内容上有民间生活的多侧面,形式上不在章句声韵上刻意规范,语言上有很多是民间的俚言俗语,很土但很风趣,很有表现力。
以一阕《抛绣球》为例:
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当初姊姊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子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么?
这阕词是一位沦落风尘不久的年轻女子的哭诉。她对一位帅气多情的少年公子信以为真,轻易给了他爱情,希望能相伴永远,但公子哥儿不在意,不领情,抛弃了她。这位姑娘在泪流满面的绝望中才想起同伴姊姊当初的忠告:这些人都不过是逢场作戏,别当真,更莫把真心真感情寄托在他身上,现在想想,这话是真的,今天知道了,这种场面上的人不可信,唉!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吧。
在另一阕《望江南》中,和这阕词女主人公身份相同的女子就显得很明智、很老到:
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这是一位有自知之明的女子,在男欢女爱、两情缠绵的瞬间,男子表达出进一步真诚相爱的要求,女人恐怕也被感动了,虽然有心相爱,但深知风尘女子不能真正谈情说爱,于是对男子坦率相劝,说明自己的身份,不论情愿与否,都要接受这人折来那人攀,能享受的仅仅是一时冲动的、“恩爱一时间”的嘴上春风。
有一阕《浣溪沙》是船夫曲,很有意思:
五两竿头风欲平,张帆举棹觉船轻。柔橹不施停却棹——是船行。
满眼风光多闪烁,看山却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
词中“五两”指系在船竿竿头用来测量风力风向的鸡毛。
这是一阕船夫曲。从歌词的从容、悠扬、惬意,可以感觉到这位船夫是行船的老手,早已惯于风里来浪里去的水上生活,在艰苦而又随时伴随风险的江河航行中,只要有短时间的顺风省力,有一段航程平稳轻快,他就很知足,很放松,会尽情享受行船的乐趣,欣赏两岸的风光,甚至细心体会:为什么橹轻棹停船还会轻快行走?两岸风光迎面而来,是山动、水动、船动?对这样一个十分浅显的问题,如此慎重地提出,还煞有介事像真的一样去考证,仔细看看山动了没有,在确认山没有动之后,才自问自答:“是船行”,让人觉得风趣好玩。
这阕词的高明之处,在于其内容上蕴涵哲理:①善使风而船行,善借力而事成;②似动者非动,似不动者却动,人往往被错觉误导,认识事物要善于从不同角度去观察。另外在艺术上还得暗示间接之妙。顺风使船,尽情快乐,但文字上却没有点明顺风二字。快乐也只用船轻、风光闪烁等字眼暗示,没有明确表露。对船夫形象的塑造没有直接的介绍、描写,却让人从字里行间感受到这是一位乐观开朗、饱经风浪、善于驶船,而且对人生有些感悟的船老大。
这就是民歌之妙,常让人在直白轻松的文字中感觉野趣和深刻。这使笔者想起少年时在大山深处听山民唱的两首民歌,歌词是:
一
送妹送到大桥头,手扶桥杆看水流。浑水跟着清水走,可惜清水不回头。
二
好久不从这方来,这方凉水起青苔。扒开青苔喝凉水,这回好喝下回来。
这两首民歌前者把心爱的姑娘比喻为清水,把自己比喻为浑水,把自己依依不舍的相送比喻为水流相随,再用清水不回头暗示这只是一相情愿的爱情。文字背后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位失意痛苦但通情达理、很有修养的小伙子临水叹惜。
后者从文字上看,是写路人喝山泉水。但文字背后很有引申象征的空间,可以让人去充分想象。如果引申为爱情内容,由姑娘唱出,表达的是淡淡的寂寞幽怨和对爱情的向往;由小伙子唱出,表达的是一种久违的歉意和决定尝试爱情的打算。当然也可引申为对朋友、故土的走动和向往。
在敦煌曲子词中,有两阕对唱联章体的曲子词非常有趣,写一对青年夫妻久别重逢,见面就发生冲突:
斜倚朱帘立,情事共谁亲?分明面上指痕新。罗带同心谁绾?甚人踏破裙?蝉鬓因何乱?金钗为甚分?红妆垂泪忆何君?分明殿前实说。莫沉吟!
自从君去后,无心恋别人。梦中面上指痕新。罗带同心自绾,被狲儿,踏破裙。蝉鬓朱帘乱,金钗旧股分。红妆垂泪哭郎君,妾似南山松柏,无心恋别人。
看来这对夫妻相处时间不长,结婚不久就分开了,因此男人对女人缺乏基本信任,长期分别,男人不是牵肠挂肚的思念,而是对女人爱情是否专一进行胡思乱想式的猜测。见面粗略一眼就发现问题,立刻不假思索地粗暴质问:你痴痴呆呆靠门站着,是在等什么心上人?脸上新留下来的指痕是谁抓的?罗裳上的同心结是谁帮你结的?裙子又是被谁扯破的?词中男主人一边连珠炮似的质问,一边细看妻子。这一看不打紧,更进一步发现了问题,在情绪上如同火上浇油,发问步步紧逼:头发为什么这样乱?金钗被谁折断了一半?化过妆的脸分明还留有新的泪痕,这是在想哪位野汉子,还为他垂泪?这些问题你必须在这里说清楚,否则我不答应,沉默是不行的。
男主人话音刚落,女主人急不可待、不假思索地接过话头:指痕是自己梦中留下的,同心结是自己绾的,裙子是被你那像猢狲一样调皮的儿子踏破的,头发是被门帘挂乱的,金钗是早几年就摔坏的,脸上的泪痕是刚刚想你哭的,我对你的爱情像南山松柏一样坚贞专一,从来没有想过别人。
这是一位快嘴媳妇的自白,如果说问的像连珠炮,那回答的就像机关枪;问的步步紧逼,话锋尖锐,回话是有问必答,毫不含糊;问的是情绪糟糕,回答的则心胸坦荡,并反复表白只爱对方。
结局可以猜想,估计是误会冰释,久别新婚。
这些来自民间,没有被知识分子加工过的敦煌曲子词让人觉得新鲜、痛快,充满乐观生活的活力,词中主人公有什么说什么,很直白,用的都是口语化语言,却很有表现力和感染力。
不过用于认识现实生活却不必太当真,艺术反映的是典型化了的生活,民歌与文人诗歌相比虽然更贴近民间生活,但还是被民间艺人艺术化、美化、典型化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