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下九上做官难——读刘克庄词
刘克庄自号后村居士,是南宋后期的文坛巨擘。一生经历了孝宗、光宗、宁宗、理宗、度宗五朝。在官场上八下九上,是个十足的不倒翁,还得了八十三岁的高寿。
刘克庄晚年有一阕《沁园春·答九华叶贤良》可看做自顾平生,可见其人物性格和词作风格:
一卷《阴符》,二石硬弓,百斤宝刀。更玉花骢喷,鸣鞭电抹;乌丝阑展,醉墨龙跳。牛角书生,虬须豪客,谈笑皆堪折简招。依稀记,曾请缨系粤,草檄征辽。当年目视云霄,谁信道、凄凉今折腰。怅燕然未勒,南归草草;长安不见,北望迢迢。老去胸中,有些磊块,歌罢犹须着酒浇。休休也,但帽边鬓改,镜里颜凋。
这阕词上片自称少年时期体格健壮,膀大腰圆,武艺高强,使百斤宝刀,开两石硬弓(一石相当于现在的一百二十斤,这里极言弓箭硬,臂力大),更超乎寻常的是熟读兵书,精通韬略。在前线战场上,上阵则跃马扬鞭,如入无人之境;下马挥毫革檄,千言立就,龙蛇犹湿。词人对自己的文才特别自负,在一阕《贺新郎·九日》中,也不无得意地说“少年自负凌云笔”。
正因为有这样的文韬武略,所以刘克庄少年时期就自命不凡。下片词人自己说自己“当年目视云霄”,好一个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少年俊才形象跃然纸上。可是世道捉弄人,万万想不到几十年一事无成,落得个“凄凉今折腰”,当年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被朝廷“南归草草”的投降行为扼杀,盼望为朝廷为国家献身的激情,被熄灭被疏远。到老来胸中郁结之气,像一些坚硬不化的块垒,悲歌不出,酒浇不化,把人折磨得活不好死不得。最后词人挣扎着拼命自我解脱,大声呼出:算了,算了,一切都放下吧!但这时才醒悟好像晚了点,镜中自照,已是容貌苍老,两鬓斑白。
刘克庄是福建人,出身仕宦家庭,父亲刘弥官至吏部侍郎,刘克庄二十二岁时以祖荫授官进入仕途。最初在江西靖安县任主簿,后来在福州前线部队任参军,因为与上司意见不合,辞官离任,第一次得请宫观闲差。这时刘克庄三十二岁,宫观闲差用今天的话说,大约相当于保留级别待遇闲散在家。五年后起任为建阳(今属福建)知县。在知县任上,有一次和几个文人朋友踏雪赏梅,兴之所至,随口题了一首梅花诗《落梅》:
一片能教一断肠,可堪平砌更堆墙。
飘如迁客来过岭,坠似骚人去赴湘。
乱点莓苔多莫数,偶粘衣袖久犹香。
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
谁知此诗一经传开,说者无心,却被言官抓住把柄,说是诽谤朝中掌权重臣,要判罪,幸好朝中有人开脱,从轻发落,被第二次降领宫观闲差。此时词人四十岁,正是精力旺盛堪担重任的壮年,却被政敌重创出局,此后一闲七年才又被启用。对此刘克庄有诗自嘲:“梦得因桃数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与柳,却被梅花误十年。”此后降授宫观闲差的处分如影随形跟定了刘克庄,前后八次起用八次处分,第八次被从建宁(今属福建)知府任上责罚宫观回乡闲居时,词人已是六十六岁的老人。任何人到了这个年龄,一般而言都不会有太多奢望,对身边事物往往也淡然处之。正当刘克庄逐渐适应平静的晚年退休生活时,一件可能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原来在此之前,他命中的辉煌,仕途的高潮还没有到来。七十三岁这年,刘克庄再次被起用,并且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由起居郎升至兵部侍郎,再升工部尚书兼中书舍人,达到了他仕途的顶点。对此不期而至的官运,可能连他自己都懵了,这里才感叹“年光过尽,功名未立”,突然间发生了“书生老去,机会方来”的奇迹。照一般人的行为方式,在这种时候一定会激情洋溢,甚至奋不顾身,士为知己者死嘛!可是刘克庄毕竟是官场中的老江湖了,他好像窥破了主政权相贾似道蒙蔽圣聪、欺骗玩弄天下的某些伎俩,更好像是看透了大宋江山“国脉微如缕”的深重危机,知道回天乏术,刘克庄做出了惊人之举:急流勇退,以年迈多病坚决请求退休回乡养老,是年七十五岁。这次离任不是被贬谪,是自己坚辞,和前八次不同。
刘克庄能成为官场上的不倒翁,虽八下而最后能上,一个重要原因,可能与他为官忠诚、为人正派分不开。他是公认的类似陆游的爱国大诗人。有一阕《玉楼春·戏呈林节推乡兄》可见其为人:
年年跃马长安市,客舍似家家似寄。青钱换酒日无何、红烛呼卢宵不寐。易挑锦妇机中字,难得玉人心下事。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
皇帝临朝要有谏官,才会知道实情真相,不至被蒙蔽;人与人相处,酒肉朋友好交,诤友难得。刘克庄这阕词是词中极为少见的规箴词。词中被规劝的林某人是词人的同乡好友,可能是为人豪爽、行为放荡,刘克庄用这种方式劝导他。上片两韵极写林某人长年离家,客居京城,过着青钱换酒、红烛狎妓、挥金豪赌的放荡生活。已经放纵得不着边际,没有了家庭、事业的概念。对此严重不堪之人,词人在下片两韵中,借《晋书》苏蕙将回文情书织于锦中,寄给被流放沙漠的丈夫窦滔这个典故,告诉朋友,家中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老婆才是最可靠最该疼爱的女人,那些貌似多情的青楼玉人,不管你对她如何痴情,恐怕也得不到她的真心。作为男人不该沉溺于声色犬马,应该以事业仕途为重,应该想到国家的危难,西北部广袤的大好河山还在外族手中,我们要立志收复。“水西桥”是当时妓女聚居的红灯区,刘克庄劝朋友不要在这种地方没完没了地缠绵悱恻,泪眼迎送。“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这两句话格调奇高,成了后世劝人立志的名句。
最后还该一提的是刘克庄仕途如此反复跌宕,身体还健康,还活了八十三岁的高寿,可能还得益于他开朗的性格。他五十多岁在赴广东任上途中,有一阕和朋友的唱和之作,很见其性格,《一剪梅·余赴广东,实之夜饯于风亭》:
束缊宵行十里强。挑得诗囊,抛了衣囊。天寒路滑马蹄僵,元是王郎,来送刘郎。酒酣耳热说文章。惊倒邻墙,推倒胡床。旁观拍手笑疏狂。疏又何妨,狂又何妨!
南怀瑾先生说“诗养人”,此话一点不假,中国文人读了儒家、道家的文章,又会作诗词,若碰到了用世机会,进可以施展抱负,发挥才智,竭尽全力服务天下;时机不对,可以退隐山水之间,优哉游哉作诗填词,“一肚皮不合时宜”尽可发泄出来,获得心理平衡之后,不管他人把自己“唤作山翁,唤作溪翁”,甚至唤作人,唤作虫,其实都没有什么,活得快乐就行。
人的能力很有限,天下事又是天下人的,哪有做得完做得了的时候?既然做不完做不了,就得学会容忍和放下。有个朋友玩石头,得到一块外形酷像猫头鹰的奇石,他天天看,结果大有所悟,得了一首诗:“白日昏昏黑月醒,颠倒阴阳夜里行。歪眉斜眼看世界,那有了然事事清!”这真是灼见,人要学会高兴地无奈。
少年时年轻气盛,喊出制天命而用之是应该的,难说就有惊人之举,实现理想和抱负;中年对人生已有诸多尝试,但成就未定,应该度天命而使之;老年气衰,该做的已做,没做的也做不了多少了,这时就该平心静气地说:顺天命而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