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采桑子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词译
是谁说过,思念是一种痛,一种无可名状,又难以痊愈的痛。
我想,回忆也是。你曾说过,我像风,放浪不羁,快意人生,时常吹得你的心,无所适从。你也说过,你像水,微风乍起时,荡起的涟漪中止了你宁静的生活;而当风平浪静后,你也只能端坐如云,重新静守那一湖的寂寞……
我笑了,对你说我要做伴你一生的夏夜晚风;你也笑了,水晶般的眸子里潜藏着淡淡的忧伤。现在我有点懂了,时光变幻,四季交替,哪里又有永远的夏夜和不息的晚风呢?因此我们的故事,注定是一场失速的流离,一场彷徨的关注,一场风花的悲哀,一场美丽的悲剧……谢却荼蘼,起身轻叹,一曲《长相思》勾起来伤心,时光苍茫的洪涛中,一曲一调地演绎着那古老的歌谣——“生死挈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评析
容若这阕词,清新隽秀,自然超逸,明白如话,非常自然。但是所写为何,尚有争议。有人说是怀友之作,由“结遍兰襟”佐证。——当然,说容若“结遍兰襟”,也并非夸饰之语,他的确广交游,善交游,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而容若本人也是极重友情,他的座师徐乾学之弟徐元文就曾在《挽诗》中赞美道:“子之亲师,服善不倦。子之求友,照古有烂。寒暑则移,金石无变。非俗是循,繄义是恋。”
但是“兰襟”一词,还有别义,晏几道《采桑子》“别来长记西楼事,结遍兰襟”中的兰襟,指的就是美女之衣衫。元好问《泛舟大明湖》“兰襟郁郁散芳泽,罗袜盈盈见微步”中的兰襟,也是此义。除此之外,容若此词里还有“春心”“当时事”“梦里云归”等婉曲之词。但最让人感觉其不似怀友之作的地方还在于,容若此篇多次化用晏几道词句。凡此种种,都说明此篇合该是写情之作,是追怀过去的一段情事。
首句,“明月多情应笑我”,实为倒装,应理解成“明月应笑我多情”,显然是化用了苏轼的“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东坡啸出此句,那是因为他由凭吊周郎而联想到自己徒抱壮志,想为国分忧而不可得,而生命短促,人生无常,自己白发已然。故东坡的笑,苦笑也。那容若的笑,又是什么笑呢?“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这句极其自然朴素,化用前人词句,了无痕迹,如同己出。晏几道曾作过一首《采桑子》词,和容若此篇无论在用韵还是在词句上都大大相像:
前欢几处笙歌地,长负登临。月幌风襟,犹忆西楼着意深。
莺花见尽当时事,应笑如今。一寸愁心,日日寒蝉夜夜砧。
容若词“笑我如今”与晏词“应笑如今”相对,“辜负春心”与“一寸愁心”相对,“独自闲行独自吟”与“日日寒蝉夜夜砧”相对。可以说,容若上阕词简直就是晏几道下阕词的翻版。晏词下阕的意思是,那啼叫的黄莺和盛开的花朵曾见尽了当时月光柳影下两情依依、情话绵绵的情景,如今,它们恐怕会笑话我的寸寸愁心、丝丝寂寞。知道了晏词言何,容若此言何义,也就十分明朗了。容若曾经和她(谢娘或沈宛)有过一段“双鸳池沼水溶溶”的美好恋情,那时他与佳人同调宝瑟,同拨金猊,同唱鹧鸪词。可是如今,只有“独自闲行独自吟”的失落和惆怅了,而那些燕舞莺歌的明媚的春光,也只有辜负殆尽了。
所以下阕,词人会说,“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所谓“当时事”即是往昔的情事,也就是“结遍兰襟”,情分极深。那他为何怕说当时情事呢?末句,“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因为夜静更阑,残月渐落,孤灯将灭,面对此情此景,他知道已然是事随云去,己身难到,“梦逐烟消水自流”了。爱人已经失去,空提往事,只会令人心生无限怅惘,遂只好“怕说”,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