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虞美人
为梁汾赋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
词译
顾子,你曾言:人人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有谁知。君言此,表君知。初相识,你玉树临风立于我面前,我知道,我生命中的知己来到了。
只有在你面前,我才完全是我自己,我的人前尊耀,背后落魄,我所有的心不甘情不愿在你面前可以尽情展现。细细想来,那些江南俊杰们,严绳孙、朱彝尊、陈维崧、吴汉槎等不肯为朝廷折腰,却愿意和我这奸相之子、皇帝近侍亲近,皆因有你。一生诗文交与你,知君不负当初我,终结成为《饮水词》。
真的是这样:“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来、来、来,顾子,牵你手共走江湖。金裘花马换美酒,与君同销万古愁。
评析
词题“为梁汾赋”,梁汾即顾贞观,为容若的第一知音。这首词当写于容若与顾贞观结交的初期,事由是:容若委托顾贞观把自己的词作结集出版。对于古代文人而言,为人辑集庶几等同于托妻寄子,是把自己的全部心血托付出去。这等事情容若若要托付出去,舍顾贞观之外再无旁的人选。而此篇也正可以看做是二人同怀同道的率真写照。
“凭君料理花间课,莫负当初我”,容若这是叮嘱顾贞观:我的词集选编出版之事全权委托你了,切莫辜负当初我将你引为知己的本意啊。此处容若用“花间课”,并非说他的词风效法《花间集》,只不过是以之代指自己的词作罢了。事实上,容若的词风和词学主张都是远远超出花间的。花间一脉是词的源头,属于“艳科”,花间之美在于“情趣”,而非“情怀”。而容若的词学主张,虽是从花间传统而来的,仍然提倡“情趣”,但同时主张性灵,主张填词要独出机杼、抒写性情。也就是说,这是处在情趣和情怀之间的一个点,是为性情。所以,为容若所推崇的前辈词人,既非温、韦,也非苏、辛,而是秦七、黄九。这便是下一句里的“眼看鸡犬上天梯,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鸡犬上天梯”,此是淮南王刘安“鸡犬升天”的典故,谓刘安修仙炼药,终有所成,一家人全都升天而去,就连家里的鸡犬也因沾了一点药粉而跟着一起升天了。这句是说眼看小人入仕朝廷,登上高位。“黄九自招秦七共泥犁”,秦七,即秦观;黄九,即黄庭坚。秦七婉约,黄九绮艳,故而并称。泥犁,本指地狱,此处用黄庭坚事典:黄庭坚年轻时喜好填词,格调绮艳温婉,人争而传之。当时,有一关西和尚,名叫法云,斥责黄庭坚,说他作的黄色小调,撩拨世人淫念,罪过太大,将来要堕入拔舌泥犁的。此处,秦七和黄九显然就是容若和顾贞观的自况,而容若用这个典故,也是说:我们不求富贵显达,只耽于填自己的艳丽小词,你们那些鸡犬尽管升天好了,我们即使下地狱也不后悔!
下阕,“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瘦狂和痴肥是南朝沈昭略的典故。沈昭略为人旷达不羁,好饮酒使气,有一次遇到王约,张目视之:“你就是王约吗,为何又痴又肥?”王约当下反唇相讥道:“你就是沈昭略吗,为何又瘦又狂?”沈昭略哈哈大笑道:“瘦比肥好,狂比痴好!”容若用这个典故,是断章取义式的用法,与顾贞观自况瘦狂,把对立面比作痴肥,表面是说你们痴肥尽管笑话我们瘦狂,我们既然不如你们,那就随便你们怎么笑吧!但是实际上却是说:你们这些痴肥满脑肥肠,无所用心,也配笑话我们?此时的容若,哪里是一个多情种子,分明是一位狂放豪侠么!
末句“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兖兖向风尘”,“笑”字上承“判任痴肥笑”——痴肥们所笑为何?笑的是我们的多病与长贫。这里,多病与长贫实有所指,多病的是容若,长贫的是顾贞观,两个人放在一起,遂为贫病交加。容若最后语带反讽,谓我和顾贞观一病一贫、一狂一瘦,实在比不上你们各位痴肥风风光光地兖兖向风尘呀。“举世皆誉而不加劝,举世皆非而不加沮。”我走我路,任人评说。这是一个“德也狂生耳”的旷达形象,也是一个绝世才子的风流自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