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母的残粥,依然带着感恩的热度
——刘禹锡《韩信庙》
韩信庙
刘禹锡
将略兵机命世雄,苍黄钟室叹良弓。
遂令后代登坛者,每一寻思怕立功。
韩信,可以让身下的坐骑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却无法让疾驰的马蹄躲过政治的羁绊,当他最终摔落马下,才发现自己掉进的是一片浩荡的沼泽,他留给世人的最后记忆是一串无望的气泡。
这是一个在史书中熠熠生辉的形象。一支背水而战的孤军被二十万赵国大军团团围住,他只将手中的长戟奋力一挥,就挟带起了身后巨大的水墙,在一片排山倒海的声浪中,“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一声炸雷,振聋发聩;陡峭的山岩上,一支干劲冲天的队伍正在紧张地抢修着烧毁的栈道,而另一支轻骑却衔枚潜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关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由此成为中国军事史上的辉煌案例;还是这个骁勇的形象,成为垓下之围的决定性力量,当十面埋伏的军阵中响起哀婉的楚歌,本来可以吞噬江山的蛟龙只能委地如泥,身后拖出一声长长的浩叹……
无须再说太多,这些脍炙人口的成语的主人,已非韩信莫属。横空辟过的长戟划开一道历史的口子,韩信跃马扬鞭,在风沙与血色中镌刻上自己的名字。作为军事家和战略家的韩信,已经无可置疑地彪炳在中国历代名将的序列,然而,当两千多年的火光与箭矢飞过,我们再回头审视这位一生无一败绩的将军,便会发现,其军事思维的强健并不能掩盖其政治思维的孱弱,事实上,从项羽军中愤而出走的那一刻起,韩信就已经注定成为刘邦手中的一粒棋子。从普通一兵到仓廪小吏,再从仓廪小吏一朝擢升为千军万马的统帅,刘邦一步步将昔日的狂放少年调教成愿为其肝脑涂地的“良弓”。两千多年来,人们一直津津乐道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故事,但历史真的无法说清,这个故事的流传,是否成就了刘邦精彩的“用人秀”:接过漂母的残粥已令韩信不胜感动,而当刘邦“食以其食,衣以其衣”,并以最隆重的庆典为其行拜将之礼的时候,韩信已别无选择,只有感激涕零。韩信感恩的泪水滴在楚汉相争的天平上,人们发现,天平,已经倾斜。
由此,韩信的数次昭彰史册的战役无一例外地被打上悲剧的烙印。“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让三秦之地成为汉的疆土,而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刘邦很快就将战果化为乌有,当自己的几十骑兵马杀出项羽的重围,与匆匆赶来的韩信合兵一处,韩信想都没想就交出了领导权;井陉一役,韩信的孤军背水为营以一当十,最终让燕赵坚硬的城墙插满汉纛,然而,被兵士们高高举起的韩信还没有来得及享受胜利的喜悦,就被深夜潜入的刘邦夺了印信和兵符;还是韩信,攻入齐地之后,上书刘邦请赐其做代理齐王,彼时,身处楚军之围正急需增援的刘邦面露愠色:“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史记·淮阴侯列传》)在楚汉相争的版图上,韩信始终是一位带着孤军寡旅开疆拓土的先锋,当其攻克齐国,实际上已经具备了与楚汉三分天下的实力,然而,正是刘邦这句心机深厚的“呵斥”,让韩信彻底拒绝了身边谋士蒯通劝其自立为王的游说,心甘情愿地成为刘邦的羽翼。从此,乱世江山少了一位强有力的争夺者,而楚汉相争的舞台也彻底倾斜,当韩信这支左右战局的部队最终成为围困垓下的主力,西楚霸王纵有一腔血气,也只能零落成殷红的黄昏。韩信,开启了汉王朝的黎明,迎着新鲜的朝阳,他作了一个放松的深呼吸:论功行赏的时刻到了。
然而,“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任何一代帝王都无法走出这样的一条铁律,而正忙着给当年施粥的漂母和行胯下之辱的屠户发赏金的韩信却不知道,当功高震主,皇帝除了江山已无法再封之时,就是臣子的末日。新任天子的诏书急如雪片,满怀希望的韩信匆匆策马而来,全然没有想到刘邦对自己赫赫战功的回报竟是区区一个淮阴侯!这是一个明升暗降的封号,自此,韩信的手中再也没有冲锋陷阵的精兵,而自己的人身自由也开始受到限制。心灰意懒之中,韩信来到樊哙的宅邸寻求慰藉,却发现昔日这位在鸿门宴中挺身救主的莽夫如今已和自己平起平坐。“生乃与哙等为伍!”(《史记·淮阴侯列传》)两千多年过去,我们依旧可以想见当时韩信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失落,悲凉,无奈。
如果这个时候,韩信尚能学会明哲保身,参透政治的玄机,他也许会在淮阴侯这个位置上终老天年;然而,韩信却偏偏对自己立下的战功不能释怀,他找到了昔日的部将陈豨,决定和他里应外合,策动兵变。在韩信看来,江山是我打下来了,当年义不背汉,是汉不薄我,而今天下定鼎,论功行赏的名单中没有自己的名字,就要夺回属于自己的那份荣光。这是一个朴素而简单的想法,朴素简单到韩信只想在庆功的酒宴中有自己的名字,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要求,也已不复可能,此时的韩信早已不是当年在战场上呼风唤雨的韩信,而陈豨的叛军更是不堪一击。心机重重的刘邦御驾亲征了,他要将诛杀功臣的罪名加在一位叫吕雉的妇人头上;而已经母仪天下的吕雉显然没有辜负圣托,她让老臣萧何将不知就里的韩信骗到了长乐宫的钟室,皇帝不是曾对韩信许过“见天不杀,见地不杀,见铁不杀”的重诺吗,那么我就用黑色的幔帐遮蔽起整个钟室,不透进一丝阳光,再把昔日的功臣高高吊起,用一根根竹签将百战沙场的身躯扎成一面滴血的筛子。韩信,在用一连串哀呼震裂自己的耳膜之前,连半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史载,在韩信被贬淮阴侯期间,刘邦和这位昔日干将曾有过这样一段对话,刘邦问:“如我能将几何?”韩信道:“陛下不过能将十万。”刘邦又问:“于君如何?”“臣多多益善耳。”刘邦再笑问:“多多益善,何为为我擒?”韩信道:“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帅,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擒也。”(《史记·淮阴侯列传》)韩信不知道,在不经意间,他已经提前说出了自己身死钟室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