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道铜锁锁住光荣
——周昙《齐桓公》
齐桓公
周昙
三往何劳万乘君,五来方见一微臣。
微臣傲爵能轻主,霸主如何敢傲人。
成亦用人败亦用人,从煊赫一时的春秋霸主到无人收尸的孤魂野鬼,齐桓公,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出悲剧的主角。
公元前685年,在通往齐国的两条驿道上,飞奔着两支披麻戴孝的队伍,冲在最前面的是两位齐国的流亡贵族——公子纠和公子小白,策马紧随其后的是他们的师傅管仲和鲍叔牙。这两支分别从鲁国和莒国出发的马队,与其说是在日夜兼程地奔丧,莫如说在争分夺秒地奔赴王权。彼时,齐国国政已是一片混乱,弑君篡位的公孙无知刚刚即位不到一年便被人所杀,形成了一个诱人的权力真空,作为这个权力真空的最有力争夺者,同为一母所生的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不仅进行着时间的竞赛,同时也在进行着心智的较量。快马由缰的小白显然跑得太急了,一路上他只听过了风声过耳,绝对没有想过林中会有一支暗箭射来。这是直取心窝的致命一箭,施射暗箭的不是别人,正是公子纠的师傅管仲,他把对主公的忠诚涂抹在箭尖,一心要将公子小白射落马下。而历史总是在偶然与必然中行进,利箭射断了小白的带钩,并没有造成致命一击,而小白则将计就计,急中生智,咬破嘴唇,口含鲜血,佯装落马。黑暗中的管仲悄然复命,而公子纠在得到“捷报”后便明显放慢了奔赴齐国的脚步。这是一场谋略的比拼,当公子小白星夜赶至齐国,摇身一变成为齐桓公的时候,迟到者的下场已经不言自明。处于兵车之围中的鲁国被迫杀公子纠以谢齐桓公,而刺客管仲则被关进囚车,押解至齐国。此时,一身盛装的齐桓公早已将胸前的带钩换成了美玉,但金属撞击的声音依旧是这位新任国君的梦魇。当蓬头垢面的管仲被押解到齐桓公面前,齐桓公拂袖大怒:剁成肉醢,烹而食之!
然而,最终让盛怒的齐桓公冷静下来的却是齐相鲍叔牙的一声耳语:“君之治齐,即高溪与叔牙足也。君且欲霸王,非管夷吾不可。夷吾所居国国重,不可失也。”(《史记·齐太公世家》)鲍叔牙说这句话时,声音低沉到只有齐桓公一人听清,但此后的两千六百多年间,这句话却有如黄钟大吕般响亮。与管仲私交甚笃的鲍叔牙完全可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国重臣,但为齐国霸业计,他却能力荐管仲与之共辅国政,千载而下,此种胸怀绝非常人所能及。对于鲍叔牙此举,后世史家均不惜笔墨,“管鲍之交”由此脍炙人口,但史家在对鲍叔牙极尽褒扬的同时,好像都有意无意地对齐桓公作了轻描淡写。事实上,一条建议被采纳与否,最终的决定权还在一国之君,更何况这条建议关乎一个与自己有着一箭之仇的刺客!此时的管仲对于齐桓公而言,更像是一枚刀形币的两面,一面,是欲杀之而后快的囚徒,另一面,则是助己成就霸业的股肱之臣。这是一个两难选择,当齐桓公最终将一脸怒色化为满面春风,并亲自打开囚车,拜管仲为上卿,我们知道,齐桓公心中那枚坚硬的刀形币早已化成炽烈的铜汁,它化解的是心中的块垒,放大的则是一代君主的胸襟!
被齐桓公以德报怨的管仲没有辜负众望,在他的力推下,齐国率先在各诸侯国间实行了国野分治之法,一改齐国分崩离析的混乱局面;在军事上,管仲雷厉风行地推行军政合一、兵民一体的制度,有力地保障了充足的兵源;与此同时,在外交上,管仲创造性地提出“尊王攘夷”的谋略,即拥护周王室,带头抗击北方狄人和戎人对中原各国的侵扰,而彼时的西周王室已经衰微,齐国率先举起“尊王”的大旗,便能借周天子之命,号令各路诸侯。管仲的一系列富国强兵之举,深得齐桓公赏识,他诚恳地尊管仲为“仲父”,甚至向群臣宣布:“国之大政,先告仲父,次及寡人。所有施行,一凭仲父裁决。”而管仲也确实不负“仲父”盛名,公元前651年,他将“葵丘会盟”作为一份厚礼献给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的主公。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在这次会盟中,各诸侯国在齐国的召集下相会于葵丘,周天子也派代表送来了贺礼,齐桓公由此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担当盟主的诸侯。站在会盟的高台上,扫视着俯首听命的诸侯们,再看看站在身边的管仲,齐桓公暗自庆幸:将复仇的刀子变成拜相的印信,也许就在一念之间,但这“一念”又是何等重要!与赢得天下相比,将仇敌剁成肉泥的快感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如果给管仲更多生命的时日,最终君临天下的人真的很难说就是秦王嬴政;然而历史没有如果,当管仲油尽灯枯,走到生命的尽头,齐桓公的霸业雄图也宣告终结。随着国力的强盛和春秋霸主地位的确立,昔日那个复国图强求贤若渴的公子小白正在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骄奢淫逸的昏君,而随着惰性的增长,用人的标准也开始在这位春秋五霸盟主的眼中发生着改变。昔日忠心效命的管仲已经步入老境,尽管齐桓公还在一声声地叫着“仲父”,但语气中显然已经没有了当年的诚恳和热情,相比之下,一班奸佞小人的阿谀奉承之辞反倒成为齐桓公每天必不可少的食粮。正是这样一个用人标准的嬗变,让齐桓公时代出现了两个极端:国祚肇始之年,“管鲍”组合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令后世君王每当朝中无贤,便思管鲍;大厦将倾之日,一班奴才富于创意的表演则成为后世奸佞无法超越的“标杆”。你能想象出烹食婴儿的滋味吗?当齐桓公品遍百味,自叹“惟婴儿之未尝”时,身为庖厨的易牙立刻烹熟自己的长子献给主公;你愿意为了成为一名近侍放弃男身吗?当竖刁手握烧红的刀子将自己阉割,我们看到的不是一脸沮丧,而是无比的幸福;你能做到多少年不归乡看望父母?卫公子开方给我们的数字是十五年,十五年,他可以不跟父母有任何书信往来。众小营造出一个无上忠诚的氛围,在这样的一个氛围里,用人目光早已经迷离的齐桓公没有理由不酩酊大醉,而正是这种沉醉,最终酿成了一个王朝的灭顶之灾。
史载,管仲弥留之际,齐桓公曾亲赴病榻请其推荐继任者。对于齐桓公提出的易牙、竖刁、开方三个人选,管仲的目光是如此无奈:“杀子以适君,自宫以适君,背亲以适君,非人情,不可。”这是管仲给齐桓公的最后一句忠告,然而,这句忠告最终随着管仲的去世淹没在一片甜言蜜语之中,继管仲之后,易牙、竖刁、开方三人开始把持朝政,成为弹冠相庆的齐国新贵。包藏着祸心的“忠诚”迟早会变成国家的灾患,后来的结果自然可想而知,正是这三人,将刚刚强大的齐国重新带入了一个拉帮结党混乱不堪的局面;而此时,身染沉疴的齐桓公已经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阴森的宫门被十几道铁锁紧紧锁住,齐桓公奋力的呼喊声慢慢减弱成为无望的呻吟,一代霸主最终在病饿交困中死去。
“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虫出于户。”(《史记·齐太公世家》)六十七天过去,当宫人们打开紧锁的宫门,看到的是一幅凄惨悲凉之象:成群的蛆虫爬满了散发着臭气的尸身,一块素巾覆盖住一颗溃烂的头颅,面目,已成为齐桓公黄泉路上最不想带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