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傒斯(1274-1344)字曼硕,龙兴(今江西丰城)人。
夏五月武昌舟中触目
两髯背立鸣双橹,短蓑开合沧江雨。
青山如龙入云去,白发何人垃沙语?
船头放歌船尾和,篷上雨鸣篷下坐。
推篷不省是何乡,但见双双白鸥过。
在空蒙的烟水中、浮漾的小舟上,领略潇潇洒洒的江南雨景,恐怕是谁都向往的美事。唐人张志和那首清灵空淼的《渔父词》,就正是在这样的江南雨中吟成的。五百年后,元代诗人揭傒斯,也在悠闲的舟上,聆听着夏雨的清韵,触发了灵妙的意兴,写下了这首风俗画般的名诗。
首先映入诗人眼中的,是一幅近景:雨气濛濛的船梢,现出了两位悠然把橹的船家。诗人描摹他们的状貌,奇在只从侧面落笔:你所见到的只是相背而立的两个身影,和一式飘拂的颔间须髯,便可约略猜到,那该是两位颇有年纪的老翁。身披的蓑衣,忽开忽合,既表现了船翁摇橹时的俯仰之态,又暗示了劲爽之风在江上的吹拂。而作为背景的,便是雨丝交织中的空阔清江。这就是诗之开笔展示的景象--江雨,鸣橹,蓑髯飘飘的船家侧影,构成了一种多么清美和情韵悠悠的水上境界!
然后将视线投向江岸,境界顿又一变:远方的青山,起伏连绵,因为是在船行之中,那云烟缭绕中的山影,便觉有一种缓缓飞动之势。诗人用“如龙入云”描摹,其意态形神就全都活了。再看近岸之处,则有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并立沙岸、絮絮而语,那谈兴看来还真浓呢!似乎全忘了,空中正飘飘忽忽,洒落着雨滴。夏日的新雨正有这样的妙处:将那炎闷的世界,下得一派清凉。难怪连皤发之翁妪,也动了来江边聊天的闲兴,只不知竟是谁家的长者?“白发何人垃沙语”,即从诗人眼中,展示了江岸村野的真淳风情。“何人”二字似问非问,更生一段景与兴会的韵致。
正在这时,响起了清朗的歌声,一下中断了诗人顾盼江景的悠悠之思。这歌声传自“船头”,而且唱得那样放情。大约是位年轻的篙手,在向着远山抒怀?歌声回荡在江上,感染了摇橹“船尾”的老翁。他们竞也不甘寂寞起来,接着船头的歌韵,一齐棹歌相和。与此相应的,还有那江上的雨,骤然密集多了,叮叮铮铮,一阵又一阵扫过舱篷。如众器齐奏,伴和着船家的放歌;又如绿原上的马群,蹄音杂沓地御风而奔--“船头放歌船尾和,篷上雨鸣篷下坐”,这一切均从置身篷舱中的诗人听觉中写来,歌声和雨鸣交汇一片,刹那间打破前文所创造的安谧清宁之境,给全诗带来了一种欢悦、亲切的声情。读这两句诗,还须放在船行江上的全景中涵咏--歌声在雨中船上,船在清波迭荡的江中,江在青峰入云的山岸间。而在这一切之上,更有飘洒无际的漫天绿雨……如果说音声也能传景的话,这两句诗,正是传写出了绝妙的“声中景”。
听着富于南国情调的棹歌,和驰过篷顶的淙淙雨声,诗人该颇醉心了吧?在这样的篷舱中独坐,能不沉入心境澄朗的忘我之境?诗人的眼前,是否幻出了《那呵滩》“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湾。愿得篙橹折,交郎到头还”的江上男女清歌互答之景?幻出了《西洲曲》所描摹的“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鹐色”的村野少女,在“风吹乌臼树”下开门望郎的翩翩身影?或者是“江南可採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那样无穷碧叶中探莲女的欢声笑语?歌声悠悠,橹声悠悠,敲打舱篷的雨声悠悠。诗人于凝思冥想之间,自然全不觉江船之行,岸山之移,白发“竝沙语”的人影村景之杳渺远去。当歌声顿歇,诗人在幻境中回过神来,推篷一看,客船早已又驶行了几多里程,进入了全然陌生的何处乡野!只有那似曾相识的双双白鸥,还时时掠过船帆,消隐在雨气深处。诗之结句,正以诗人凝思中的物换景移,将诗境推向了一个亲切而陌生的新天地;而翩翩远去的白鸥,更牵着你不尽的悠叹之情,掠过诗行,飞向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