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表元(1244-1310),元代文学家。字帅初,一字曾伯,庆元奉化(今属浙江)人。
秋尽
秋尽空山无处寻,西风吹入鬓华深。
十年世亭同纨扇,一夜交情到楮衾。
骨警如医知冷热,诗多当历记晴阴。
元聊最苦梧桐树,搅动江湖万里心。
这首诗的表面,还只是咏秋,因此,我们也且不去理会什么政治背景,先来看看诗的本身。首联“秋尽空山无处寻,西风吹入鬓华深,”看上去简明易晓,其实并不易得。秋尽了,连最能体现秋意的群山中,也找不到秋的踪影了;好了,秋意已一扫而尽,下面,该如何承接,才能又不离题、又不显勉强呢?在这难落笔之处,诗人显示了他的才华:两鬓的花白,当然是秋风(西风)吹拂了一季的结果;既是秋的最终结果,当然也未脱离“秋尽”二字,而诗的内容,又轻巧地从大自然转到人(诗人自己)身上,并且,这“一季的绪果”的含义,还直接启引了下联。这里一个“深”字,看似无理,因为鬓发有限,西风本无所谓深深地吹入;但细想则有味,有此一字,便可想像,他是多少回地在秋中伫立、出神,使西风得以尽情地在他鬃间深深用力,进而又可知,他这一季的秋愁,是深到了何等地步!
次联“十年世事同纨扇,一夜交情到楮衾”,是在秋尽之际,回说他的“鬓”之所以在这一季变“华”的原故。纨扇,即细绢做的团扇,这个词,当然是出于人们熟知的班婕好《怨歌行》中“秋扇见弃”的典故,不过用在这里,也有些新意:十年,当然未必是实指,总之是一段漫长的岁月,这期间发生的种种“世事”,如今都永远地过去了,就像一把秋天的扇子,被深深地藏入箱底一样。这里,“纨扇”不是象征着美好的人或物的“见弃”,而是暗示了诗人久久挂念的某人某事再也无法重现。史言戴表元能“化陈腐为神奇”(《元史》本传),“纨扇”大概可算一个好例吧。楮,是纸的代称,楮衾,就是纸帐,唐宋以来,人们常用藤纸织成纸帐,而剡地的藤纸尤为名贵;之所以称为“衾(大被子)”,大约是因为纸帐暖和,用了它就不必用大被,只需薄被,等于是代替了衾的作用,苏轼《次韵柳子玉二首·纸帐》云:“洁似僧巾白氍布,暖于蛮帐紫茸毡。锦衾速卷持还客,破屋那愁仰见天。”可证。在故国覆灭后的第一个秋天的某夜,诗人睡在温暖的纸帐里,忽然做起梦来了。此际,他到底梦见了哪位和他有“交情”(情谊)的故人;那人到底是真实的人,还是某一类人的象征;还有他的梦到底是只有“一夜”,还是夜夜如此:这些问题,就和诗人为何在一个秋天里竟想到“十年世事”一样,大约只有起诗人于地下,才能有明白的解说。不过,无论如何,纨扇和纸帐,都切合了“秋”,日间遐想,夜晚梦思,都证明了他的“鬓”不能不“华”:从诗的“起承转合”上看,这两句“承”得还是相当道地的。
他的心在秋天是如此的动荡,那么同时他的身又如何呢?这就是颈联“转”的内容了。“骨警如医知冷热,诗多当历记晴阴。”这两句对仗很精巧,造语也很奇特,但意思倒不费解:看来,他的秋悲已深入骨髓、变成顽疾了,骨头会随着气候的冷热而乍暖还寒,它能像一个善诊的良医一样,时时警告诗人以病情的变化;于是,他只能在病体的压迫下无所事事,靠写诗打发日子,直到实在没得可写,通篇只记天晴天阴,简直可以代替历书了。多么无味的日子,而他写下这些来,又显得是多么的无可奈何呀!
最后,秋尽的悲哀和一秋的经历“合”到了一起。“无聊最苦梧桐树,搅动江湖万里心”。梧桐树秋来叶落、无可挽回了,可那些落叶还要不自主地在西风里乱飞乱转,这,在诗人看来是最无聊、最痛苦的了。但梧桐是无知无识的,而那旁观的诗人,明明已经因身体多病,不得不隐居起来(江湖万里心,指隐遁之志),却偏偏又不自主地要想“世事”,偏偏又只能想想而已,难有作为:这一份无聊和痛苦,大概更甚于梧桐吧?这两句,看看也是很简明的,可仔细想想,“无聊最苦”的,到底是谁?诗人的“江湖万里心”,是被梧桐搅乱了的,还是本来就没有不乱过?这些,仍是难解的问题。
感旧歌者
牡丹红豆艳春天,檀板朱丝锦色笺。
头白江南一尊酒,无人知是李龟年。
画笺铺展,开笔未传写人物,先描画背景。它应该是在风光旖旎的杭州西湖,一抹浅浅的青绿,染出了满湖的轻风细波;在遥远天际,点几处碧峰淡影。然后再在湖岸近处,以浓彩画一丛绿叶映衬中如火绽放的牡丹;几枝结满果笑的绿条,从画面之右上角横斜而下--那正是唐代诗人王维,曾以“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之句歌咏过的南国“红豆树”。这便是开篇“牡丹红豆艳春天”之画意,花色浓艳的牡丹和出笑鲜丽的红豆,辉映着一个多么秀美的湖上之春!
接着为你勾勒的,大抵是一艘游船。船在岸边,正可眺望湖上秀色,船之另一半当隐在画面之外。空荡的舱中,画一张长桌,桌上添一副拍板,那是用精致的檀木所制成。然后彩笔轻描,一架朱红丝弦的桐琴,便横置在了你的眼前。琴之一侧,则是锦缎般璀璨的五彩之笺--那该是让听众点选的歌笺吧?
在如此明艳的春日湖景前,画出的竟是一位如此潦倒的垂暮老人!这景象不仅令人哀怅,简直还带几分残酷。他究竟是谁?“头白江南一尊酒,无人知是李龟年”--直到诗之结句,作者才在掷笔而叹中,透露了这位老人的身份:原来,他当年竟是李龟年那样名震天下的歌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