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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咏音乐词作

水调歌头(昵昵儿女语)【原文】

欧阳文忠公尝问余:琴诗何者最善?答以退之听颖师琴诗最善。公曰:此诗最奇丽,然非听琴,乃听琵琶也。余深然之。建安章质夫家善琵琶者,乞为歌词。余久不作,特取退之词,稍加隐括,使就声律,以遗之云。

昵昵儿女语,灯火夜微明。恩怨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忽变轩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

众禽里,真彩凤,独不鸣。跻攀寸步千险,一落百寻轻。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推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

【鉴赏】

唐代诗歌繁盛,音乐发达。唐人描写音乐美的诗歌,不乏名篇佳构。然而在宋词中,能成功地描写音乐的篇什,则寥寥无几。因为“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张炎《词源》)。而以词刻画无形的音乐,比之描绘花柳虫鱼等有形之物,更是难上加难。可是,苏轼这首咏音乐的《水调歌头》,却写得相当成功。不过,此词是根据韩愈写音乐的名篇《听颖师弹琴》改写的。韩诗原文如下: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

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

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韩诗历来受人称赏,以为“写琴声之妙入髓”,“可谓古今绝唱”,惟独欧阳修认为此作“非听琴,乃听琵琶诗”(见词序)。苏轼对老师的意见不便驳回,后来不同意欧阳公见解的人颇为不少,这且不去管它。反正东坡这首词是应章质夫家琵琶手之请,特取韩愈诗“稍加隐括”而成的。韩诗的妙处,在于运用一系列生动的比喻,来描摹妙手弹出的音声节奏,而极尽掩抑顿挫之趣。东坡改写成词,依然保存了韩诗的妙趣和神韵。

开端四句写乐声初发,仿佛静夜微弱的灯光下,一对青年男女在亲昵地窃窃私语,谈爱说恨,卿卿我我,往复不已。“弹指泪和声”———妙指弹出的声音拌和着眼泪———倒点一句,见出弹奏开始,音调既轻柔、细碎而又哀怨、低抑。“忽变”三句,写曲调由低抑到高昂,犹如气宇轩昂的勇士,在填然骤响的鼓声中,跃马驰骋,不可阻挡。其音色的雄壮磅礴可以想见。“回首”两句,以景物形容声情,指下的音响,一变而为远天的暮云,高空的飞絮,极尽缥缈幽远之致。接着是百鸟争喧,明媚的春色中振颤着宛转错杂的啁哳之声,此时彩凤不鸣。瞬息间高音突起,曲折而上,曲调转向艰涩,好像走进悬崖峭壁之中,脚登手攀,前行一寸,也要花费很大气力。正在步履维艰之际,音声陡然下降,恍如一落千丈,飘然坠入深渊,弦音戛然而止。

音乐由低抑幽怨,变而为雄壮高昂,缥缈幽远,和谐宛转,再变为冷涩艰险……读着这首词,宛然置身于响遏行云的妙曲缭绕之中,感情的潮水,不禁随着弦音的颤动而起伏激荡。这表明词人确乎借助于语言,把这位乐师的高妙弹技逼真地再现出来了。

如果说以上是对乐师高妙弹技和音乐美的正面描绘,那么,末后的五句,则是从听者心情的激动,反映出成功的弹奏所产生的感人的艺术效果。“指间风雨”,写弹者技艺之高,能兴风作雨;“肠中冰炭”,写听者感受之深,肠中忽而高寒、忽而酷热;并以“烦子”、“置我”等语,把弹者听者紧密关联起来。取譬也极简当而生动。音响之撼人,不仅使人坐立不宁,而且简直难以禁受,由于连连泣下,再没有泪水可以倾洒了。“无泪与君倾”,较之原诗中“湿衣泪滂滂”,更加翻进一层。

诉诸听觉的音乐美,缺乏空间形象的鲜明性和确定性,是很难捕捉和形容的。但词人巧于取譬,他运用男女谈情说爱、勇士大呼猛进、飘荡的晚云飞絮、百鸟和鸣、攀高步险等等自然和生活现象,极力摹写音声节奏的抑扬起伏和变化,借以传达乐曲的感情色调和内容。这一系列含义丰富的比喻,变抽象为具体,把诉诸听觉的音节组合,转化为诉诸视觉的生动形象,这就不难唤起一种类比的联想,从而产生动人心弦的感染力。末后再从音乐效果,进一步刻画弹技之高。笔墨精微神妙,可说与韩诗同一机杼,同入化境。

词中隐括体,倡自东坡。隐括前人诗篇有方便处,也有难处。原作虽可在创意、用语上提供凭借,却也为作者骋才运思带来桎梏,因而不易把作品写得自然无迹。然而,东坡的再创作却非常成功。他对原诗句意有删减,又有补充,既保留了原作的精神,又发挥了词体的长处,写来宛转错落,曲折尽意,浑成融贯,全章妥溜,宛如抒写自身的实感,句句从心扉中自在流出。王国维曾赞扬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元唱”(《人间词话》)。也不妨说这首《水调歌头》写音乐,虽属隐括前人诗篇,却宛如新创。这确可表明苏轼驾驭词体,具有过人的功力。

字数:1886

作者:刘乃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