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①乙卯>②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③。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④,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⑤。
【注释】
①江城子:词调名。又名江神子、村意远。唐词单调平韵,至宋人始作双调仄韵。单调三十五字,双调七十字。此词双调,两段各七句五平韵。
②乙卯:指宋神宗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
③十年生死:苏轼的结发妻子王弗于宋英宗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去世,至苏轼作此词时整整十年。
④小轩窗:外临走廊的小窗。轩:此指檐廊。
⑤短松冈:栽种矮小松树的山冈,此指王弗的墓地。因松树在十年内难于长成长松,故称短松冈。
【评析】
这是一首悼亡词,作于宋神宗熙宁八年,苏轼知密州时,悼念的是他十年前去世的结发妻子王弗。
王弗是眉州青神乡贡进士王方之女,十六岁与苏轼结婚,婚后两人感情一直很好。王弗聪明沉静,常陪苏轼读书,“终日不去”。她常劝苏轼不要同那些见风使舵、完全顺着苏轼的意思说话的人交往;对那些急于同苏轼亲近的人,她说“恐不能久。其与人锐,其去人必速。”她的这些话后来常常得到验证。可惜这样一位贤慧的妻子,同苏轼只生活了十一年,二十七岁时便病逝了。
对于王弗的死,苏轼是很悲痛的。十年之后,苏轼已经是四十岁了,尽管岁月的流水带走了他生命中的许许多多东西,可是他回忆起自己的结发妻子,却仍然像过去一样一往情深。他的这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便十分生动地表达了他对亡妻深挚的思念。
“十年生死两茫茫”,全词就是在这样一种深沉、悲哀的旋律冲开始的。在人生的道路上,十年,是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啊!十年一别,生死殊途,彼此隔绝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音容渺茫,思之只有无限的空虚和怅惘。“茫茫”二字,写出了这一离别的久远和不可寻觅,而一个“两”字,则不仅写了生者的思念,也写出死者的“思念”,所谓不合理而合情,正可见作者的结想之深。
下一句:“不思量,自难忘”,是一种反接。明明思念极深,却说“不思量”,这是感情上的一个顿挫,也是行文中的一种跌宕。不思量,是作者主观上的自我宽解,希望能够摆脱痛苦,然而“自难忘”却是潜意识的作用,是他的感情的不由自主。正因为诗人主观上尽量地不去想,而事实上却根本无法忘怀,这就把他思念的深切更有力地突出了出来。
下面,“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感情上又加深了一步。王弗去世后,归葬于故乡四川眉州的祖茔,而苏轼已经有近十年没有回到故乡了。此时此刻,他正在山东密州,与他妻子长眠的地方,相隔有数千里之遥,纵然有万般思念,又到哪里去诉说呢?思念,是痛苦的,思念而无处倾诉,这就又加重了一层痛苦。
接下来,“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则把这种痛苦的感情推向了高潮。“纵使”,是假设——假设我的思念突然变成了现实,假设已成死别的妻子真的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时候,将会是一种什么情景呢?诗人的回答是出人意料的:“纵使相逢应不识”!因为什么呢?因为十年的政治风雨,十年的人生磨难,已经使他过早地衰老了,不再是当年他们共享爱情幸福的青春时的样子了。“尘满面,鬓如霜”,他已经变得几乎成为另一个人,以至“纵使相逢”,她也许已经无法认出他了。这一句词,写出诗人十年来经受的巨大痛苦,也写出了此时此刻他内心的无限悲凉。对亡妻的沉痛悼念,与对人生的深沉感慨交织在一起,使这句词确实具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至此,诗人把思念亡妻的痛苦、悲怆的心情已经写到了顶点,如果在这个方向上继续写下去,似乎已经无以复加、难于落笔了。可是进入下片之后,诗人笔锋一转,由实入虚,开辟出一片全新的境界来。
“夜来幽梦忽还乡”,这一句转得极其自然,衔接也非常紧密。正因为生死一别,彼此相隔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所以当作者怀念亡妻、思深念苦的时候,他就只有到那个超现实的、虚幻的世界里去寻觅;另外,上阙中曾有“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话,既然“日有所思”,那么“夜有所梦”就完全合乎逻辑,“幽梦忽还乡”就成为一个非常自然的转折,而不显得为文而造情。
“小轩窗,正梳妆”。这是一个审美意义非常丰富的镜头。苏轼和王弗共同生活了十一年,如果追怀往事,将有多少具体的、动人的情事可写!然而作者却没有在这个方面落墨,而是从自己记忆的海洋中,掬取了这样一朵最最平凡的浪花:妻子正坐在窗前,对着镜子梳妆打扮。这个生活镜头,是作者非常熟悉的,是他在往日的爱情生活中经过千百次的、最平凡的情境。但唯其平凡,却又能如此深深地珍藏在他的心底,这才更能看出他对往日幸福欢乐的夫妻生活的深情眷恋,更能看出他对亡妻的镂心刻骨的爱!这才显得更加感人。
下面的一句:“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写得极惨痛。生死一别,悠悠十年,其间多少痛苦、多少思念!可是一旦相逢,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了。当人们的痛苦超出常限的时候,语言就变得完全无力了。他们相互对视着,表达感情的唯一方式,只有热泪如泉水般地涌流倾洒。“平生有泪酬知己”,此时的千行热泪,便是他们彼此奉献给对方的一片深情、一片忠贞。
全词写到这里,已经从虚写的方面把作者悲痛的感情再一次推向了顶点,于是此词也就进入了尾声。梦中醒来,一切都消失了,只有痛苦,还将永远地存在下去!“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从今以后,年复一年,每当明月升起,凄冷的月光照在你荒凉的坟冢上的时候,那就是你为思念远在千里的亲人而断肠之时吧!这一句词从字面上看,是揣想对方,实际上是从对面落笔,来表明自己的心迹。它写了死者的年年肠断、遗恨终天,同时也就烘托了自己的无穷无尽的哀思和永不磨灭的怀念。这种写法,使得词的结尾与开头的“两茫茫”一语形成了呼应,加重了全词的悲剧气氛,同时也使得感情的表达变得更曲折、更缠绵。
苏轼的这首《江城子》是一篇名作,在词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在苏轼以前,有不少以悼亡为题材的诗歌名篇,如西晋潘岳的《悼亡诗》、唐代元稹的《遣悲怀》等等,但以词悼亡,却始于苏轼的这首《江城子》。这也可以看出密州以后苏轼词境的扩大,反映生活的面广了,抒发的生活感受也变得更深沉了。
这首词在感情上采用了层层推进的方法,抒情的线索十分清晰:一开始写出死别,然后写“别”后的思念,再写思念而无处倾诉,进而引出假想中的“相逢”,可是,“纵使相逢应不识”!把痛苦的感情推向了高潮。过片之后,由实入虚。从幽梦还乡,到相见,再到相顾无言、热泪千行——这个过程,也仍然是层层推进的。结尾写梦中醒来,一切消失,只有痛苦将永远存在下去,点明了“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主题。这种虚实结合、层层推进的手法,使得诗人的悲痛感情得到反复的渲染和不断地加强,这是此词具有巨大艺术感染力的重要原因。
从结构上看,这首词前后呼应,上下衔接,构思非常严密。如开头写过去生死茫茫的十年,结尾就以将来的“年年肠断”作为呼应;上阙写“不思量,自难忘”,下阙就有“夜来幽梦忽还乡”;上阙提到“千里孤坟”,下阙就点出“短松冈”;上阙写出“相逢”时的“不识”,下阙则写出“相顾”之“无言”……等等。这种结构上的前后照应,使得全篇组织得如行云流水,浑然一片,这就使得梦境的引出十分自然,全不见牵强造作的痕迹。梦境的描写,突破了时空的局限,大大地扩充了这首词的感情容量,而且增加了感情的深度、厚度,这也是此词取得成功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另外,从语言上看,则此词完全采用了白描的方式,不讲雕琢、不饰文采,情真意切,质朴动人,风格非常接近后期的李煜词。陈廷焯说:“东坡词,纯以情胜,情之至者词亦至。”(《白雨斋词话》),以纯情入词,写至情至性,确是此词一个突出的特点.这也是此词催人泪下、感人至深的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