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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表达北归心情与旷达豪放襟怀诗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①

参横斗转欲三更②,苦雨终风也解晴③。
云散月明谁点缀④,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⑤,粗识轩辕奏乐声⑥。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注释】

①题一作“过海”。

②参(shen)、斗:参星和斗星,皆属二十八宿。参横斗转,指参宿横空,斗宿转移。

③苦雨:久雨。终风:终日吹不停的狂风。《诗经·邶风·终风》有“终风且暴”一句,毛传解为“终日风为终风。”苏轼这里用毛传训义。

④点缀:这里是翳蔽、遮盖的意思。

⑤鲁叟:指孔子。陶渊明《饮酒诗》中称孔子为“汲汲鲁中叟”。桴(fu):木筏。《论语·公冶长》:“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⑥轩辕:即黄帝。《史记·五帝纪》:“黄帝姓公孙,名轩辕。”轩辕奏乐声:见《庄子·天运篇》:“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这里代指大海的的波涛声。

【评析】

元符三年的六月二十日,是苏轼一生中一个难忘的日子。在贬谪儋州、渡过了整整三年无法想象的艰苦生活之后,现在,他终于绝处逢生、得以渡海北归了,他生还中原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此时此刻,他心中的兴奋和激动是可以想象的。面对着三年前的六月十一日曾经漂渡过的茫茫大海,他心潮起伏,写下了《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这首著名的诗篇。

此诗的第一句:“参横斗转欲三更”,是写诗人眼前所见的实景,来表现诗题中的一个“夜”字。在四顾茫茫、寥廓无际的大海上,夜间渡海,别无所见,只有靠辨认天上的星象,来判断方位和时间。所以“参横斗转”这个景象,在此诗的画面上占有相当突出的地位。曹植的《善哉行》中,曾有“月没参横,北斗阑干”的句子,说明在中原,“参横斗转”是天将黎明时的景象。而在海南,看到参横斗转时,却是接近三更的时分。王文诰就曾指出:“海外测星与中原异……六月二十日海外之二、三鼓时,则参已早见矣。”(《苏诗编注集成》)所以苏轼在写出了夜空中星光灿烂、参横斗转的景象之后,加上了一个“欲三更”的判断——这漫漫的长夜就要过去,东方即将破晓、曙光就在前头了!这第一句诗,即为全诗定下了一种明朗、欢快的基调。

第二句诗,“苦雨终风”四字,是反过头来,写入夜以前的情景。那时候是什么情况呢?是无休无止的雨、尽日不停的风,凄风苦雨,天空阴惨可怖。而现在,这风雨终于过去了,眼前晴空碧海,星月交辉。此时此刻,诗人的心头是充满了无限喜悦的。“也解晴”三个字,既写出了诗人在风雨交加时的苦苦期待,也写出了他久雨放晴后的喜不自禁,同时更表现出诗人处于恶劣气候中的顽强信念和不屈精神,用字已明显地含有深意了。

下面的两句诗:“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接续第一联诗的内容,仍然是从眼前实景出发,来描写和抒情。诗人看着眼前波光粼粼的大海、星月灿烂的夜空,不由得感叹道,天容海色,本来就是这样清明澄澈的!即使有乌云想来遮盖明月、翳蔽星空,终久也不能得逞。到头来,云散月明,碧海青天还是要恢复它的本色的!诗人这里的“点缀”一词,本于《世说新语》。《世说新语·言语篇》载:“司马太傅(司马道子)斋中夜坐,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太傅叹以为佳。谢景重(谢重,字景重)在坐,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太傅因戏谢曰:‘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邪?’”由此我们可以知道,苏轼诗中的“点缀”,指的就是翳蔽星空、遮盖明月,实际上正与司马道子所说的“滓秽太清”意思相同。这样,这两句诗就不仅是单纯地描写眼前景物,而是别有寄托了。王文诰曾说这两句是“问章惇也”,虽然未免坐得过实,但其中寓有深意,则是十分明显的事实。

仔细地品味此诗的前四句,我们不难发现,诗人一方面固然是在描写渡海时所见的实际自然景象,但同时,这每一句诗中,又都具有一种更深长的意味,一种发人深省的人生哲理。我们揣想,作者在描写眼前实景时,是赋与了它们象征的意义:参横斗转,象征时局发生巨大的变化;苦雨终风停止,象征贬谪海南的苦难生活终于结束;“点缀”晴空、翳蔽明月的乌云消散,象征那些“居心不净”、“滓秽太清”,曾经攻击诬陷过诗人的恶势力的失败;天容海色本澄清,象征诗人一贯高洁的品行和胸怀。我们这样去理解此诗的内容,应当说并不是牵强附会的。只不过作者善于把意与象、情与景自然地融合交织在一起,思想感情寄托得十分巧妙,所以从表面上似乎完全看不到痕迹罢了。纪昀曾说此诗“前半纯是比体,如此措辞,自无痕迹。”(《瀛奎律髓刊误》卷四十三)“自无痕迹”,说得是对的。“比体”这个术语,用今天的话说,应当改为“象征”。

如果说,此诗的前四句是着眼于诗题中的一个“夜”字,那么,第五、第六两句则扣准了诗题中的“渡海”二字。这两句分用两个典故,准确地表达了诗人在渡海北归时的真实心情。

前一句诗,用《论语·公冶长》中的典故。孔子周游列国,政治主张不能得以实现,便慨叹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表达了他抛弃荣名、避世隐遁的消极情绪。而这种情绪,苏轼也是有过的。他因为坚持自己的政治主张,遭到残酷的打击,先是贬谪黄州,后来又贬谪岭海,前后竟达十二年之久!这种打击,比起孔子所受的挫折来,不知要沉重多少倍。“浮于海”,只是孔子一时的慨叹,而在苏轼,却成了残酷的现实。所以苏轼曾经有过一些消极的思想,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是现在,局势变了,苦雨终风终于过去,诗人终于再一次渡海,踏上了北归的征途。这时候,埋藏在诗人心底的希望之火重又炽烈地燃烧起来。一旦有了机会,使自己的“道”能够“行”于天下,他还是要去奋斗的!所以只有“空余鲁叟乘桴意”了(从苏轼《到廉州谢表》中把时局说成“扩开云日”的话看,他对形势的估计确有过于乐观之处)。这句诗从表面上讲,似乎只是写“浮于海”的生活结束,但实际上却反映出诗人对于理想的不渝的追求,尽管这种追求在当时并不切合实际。

下面的一句诗:“粗识轩辕奏乐声”,用的是《庄子》中的典故。《庄子·天运篇》中说:“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于是黄帝便解答了北门成提出的问题,借音乐讲述了一番哲理。苏轼在这里使用这个典故,有两层含义。一是以“轩辕奏乐”声来比喻大海的波涛声:当诗人夜间渡海、船行海上时,所见只有星光月色,所闻便只有这汹涌的涛声了。听着这镗鞳咆哮、带有某种韵律之美的大海的波涛声,诗人忽然联想到相传黄帝在洞庭之野所奏的、象征着“德之无不施也”(《礼记·乐记》郑玄注)的“咸池之乐”,表现出诗人心头那种宁静、安祥的喜悦之情,这是一层意思。另一层含义,需要注意“粗识”两个字。诗人绍圣四年由惠州贬来儋州,于六月十一日渡海,那时是他第一次领略大海的波涛;三年后的今天,当诗人渡海北归时,已是第二次领教这“轩辕奏乐声”了。北门成闻咸池之乐,叫作“始闻之惧,复闻之怠”,苏轼对于这大海的涛声,又何尝没有同样的感受!如果说第一次听到这涛声时还有所震恐的话,那么,现在已经是第二次领教、是“粗识”,已经是“复闻之怠”、无所畏惧了!!“粗识轩辕奏乐声”这句诗,写出了诗人在战胜无数苦难之后,一个胜利者的喜悦和豪情,表现出东坡老人那种特有的历尽劫难、欣然一笑的乐观坚定的人生姿态。正因为如此,此诗的结尾两句,才引出了这样的结论: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九死”一句,显然用屈原《离骚》中“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句意。诗人贬谪天涯,虽历尽磨难、九死一生,但他感到自己坚持了操守,并没有污损品节,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悔恨,反而把这次海南之行当作自己一生中一次“奇绝”的漫游,因为饱览了海南的奇异景色,经历了一生中最不寻常的日子,而值得永远地怀念了。这两句诗,非常集中地表现了苏轼那种在苦难面前乐观旷达、在压迫之下傲岸不屈的性格。对于那些曾经残酷地打击他、迫害他,必欲把他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当权者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极大的轻蔑和无情的嘲笑!无怪乎此诗传到内地,就有人责怪苏轼是“无省愆之意”(见王文诰《苏海识余》卷一)。其实这五个字,倒恰恰是说出了苏轼此诗的精神实质。

苏轼一生,屡受打击排挤,两被诬陷贬官。乌台诗案,险遭杀身之祸;晚谪岭海,几乎不能生还。但他在统治者面前,却从来不屈服、不低头,不去摇尾乞怜、“省愆”认罪,来换取统治者的宽恕,而是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品节操守,这一点,应当说是相当难能可贵的。过去,曾有人对苏轼在苦难中超拔解脱、乐观旷达的人生姿态加以批评,说他是“自我麻醉”,“阿Q的精神胜利法”,这种观点,未免是对古人的一种苛责。我们必须看到,在中国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中,很少有人能像苏轼一样,在遭受那么沉重的打击之后,能够如此坚强地活下来。应当说,他能够活下来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就是一种胜利!何况,他保存自己的目的,也并不是为了苟且偷生。他曾在《留侯论》中说:“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他在《贾谊论》中又说;“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他还批评贾谊缺乏忍辱负重、坚韧不拔的意志,受到一点挫折就一蹶不振,他说:“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纡郁愤闷,趯(ti)然有远举之志。其后卒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夫谋之一不见用,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如此。”从苏轼的这些话中,我们正可以想见苏轼立身处世的准则,可以想象他在黄州五年、岭海七年的贬谪生活中,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来与厄运进行着顽强的斗争!他在人生道路的险风恶浪中,能够始终泰然处之,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不能不说是因为他“有所待”、“有所忍”,因为他相信“谋之一不见用,安知终不复用?”所以“默默以待其变”。因此我们说,苏轼的超然旷达,决不是受了屈辱不敢正视、自欺欺人的表现,而是他在特殊条件下进行斗争的一种特殊的方式!从这样的角度出发,来看《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这首诗,我们就能更深刻地理解诗句中表现出来的乐观精神和坚定信念,我们对此诗的战斗意义,也才能作出更为充分、更为公允的评价。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这首诗,是苏轼对第二次贬谪生活的一个总结,也是我们了解苏轼晚年思想的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如果说,苏轼的海南作品中也确有一些因较多地蒙上了老庄思想的灰尘而黯淡减色的话,那么,《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这一篇,则因其坚定的生活信念和不屈的斗争精神而闪射出了夺目的光彩。另外,这首诗的艺术技巧也相当高,正如我们分析过的,前半的“自无痕迹”的象征手法,颈联的“意深语缓”的使事用典,结尾的表面上平和豁达、实际上包藏锋芒的含蓄之笔,都显示了苏轼晚年诗艺的精纯成熟。所谓天机洋溢、炉火纯青,达到了自然入妙的境界,确实是艺术性和思想性结合得相当好的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