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青春可得追?欲将诗句绊余晖。
酒阑病客惟思睡,蜜熟黄蜂亦懒飞。
芍药樱桃俱扫地,鬓丝禅榻两忘机。
凭君借取法界观,一洗人间万事非。
---苏 轼
《送春》是苏轼《和子由四首》中的一首。苏辙于熙宁七年(1074)春末任齐州(治所在今山东济南)掌书记时,作《次韵刘敏殿丞送春》,苏轼诗就是和这一首的,可称和诗的和诗。但苏轼《和子由四首》并非与原唱作于同时,因为其中的《首夏官舍即事》有“令人却忆湖边事”句,湖指杭州西湖,“忆”字表明作这四首和诗时已不在杭州。苏轼是熙宁七年八九月间由杭州通判改任密州知州的,十一月到密州任,苏诗旧注本系此诗于熙宁八年密州任上作,是大体可信的。
这是一首七律,律诗的格律已经很严,而次韵诗又多一重限制,不易写好。苏轼诗中的次韵之作竟达三分之一。有人指责他骋才,搞文字游戏。其实,艺术本来就是戴着枷锁跳舞,限制越严,表演越自由,越能赢得观众的喝彩。即以此诗为例,苏辙的原唱是:“春去堂堂不复追,空余草木弄晴晖。交游归雁行将尽,踪迹鸣鸠懒不飞。老大未须惊节物,醉狂兼得避危机。东风虽有经旬在,芳意从今日日非。”这当然不失为一首佳作,抒发了伤春之情,寄托了身世之感。但与苏轼和诗相比,却不能不说略逊一筹。无论就思想深度,还是就艺术水平看,和诗都超过了原唱。
原唱的首联是惜春,和诗的首联却语意双关,既可说是惜春,又可说是伤时,感伤整个“青春”的虚度,内涵丰富得多。出句以反问语气开头,着一“可”字,表示“青春”已无可挽回地消逝了,比原唱的陈述句“不复追”,语气强烈得多。绊,羁绊。杜甫《曲江》诗有“何用浮名绊此身”句,苏轼反用其意,表示“欲将诗句绊余晖”。诗名虽也是浮名,但诗人已把功名事业一类浮名排除在外了,也就是“我除搜句百无功”、“更欲题诗满浙东”(《秀州报本禅院乡僧文长老方丈》)之意。青年苏轼“奋厉有当世志”,本以“致君尧舜”为目的。但这种雄心壮志早已像春梦一般过去了。他因同王安石的分歧被迫离开朝廷,无法施展抱负,只好以“搜句”来消磨时光。这对他来说是很痛苦的,可见开头两句就感慨万端,有很多潜台词。
颔联紧承首联,进一步写自己的心灰意懒。《唐宋诗醇》说:“‘酒阑’句是赋,‘蜜熟’句是比,对句却从上句生出。”前句直赋其心灰意懒之情,以“惟”字加强语气;后句用一“亦”字,以黄蜂之懒比己之懒。颈联出句写景,遥接首句的伤春,“俱扫尽”的“俱”字说明春色已荡然无存;对句抒情,是“酒阑”句的进一步发挥,说自己淡泊宁静,泯除机心,不把老病放在心上。这一句是化用杜牧《题禅院》“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句意。苏辙原唱颔联是比,颈联是赋,对仗平稳。苏轼和诗中间两联颇富变化,元人方回称其情和景相互交织,虚虚实实,“一轻一重,一来一往”(《瀛奎律髓》卷二十六);清人纪昀也说:“四句对得奇变,此对面烘托之法。”(《纪评苏诗》)
《法界观》,即《注华严法界观》,唐代杜顺述,宗密注。据苏轼自注,苏辙“近看此书”,而他还“未尝见”,故说“凭君借取”。苏辙原唱以伤春始,以伤春结,和诗尾联的内涵丰富得多,所谓“人间万事非”既包括了个人仕途的失意,也包括了对时局的感喟。而“一洗”二字,更表现出平时感喟甚深,想利用佛教华严宗圆融无碍之说洗却人间一切烦恼。苏辙喜作律诗,并严守格律。苏轼才气横溢,“妙年诗律颇宽,至晚年乃神妙流动。”(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六)此诗尾联上句五仄落脚,下句不作拗救,正是“诗律颇宽”的表现。但读起来并不觉得他未守诗律,反能给人以“神妙流动”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