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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 筠《柳絮》古诗赏析

半减依依学转蓬,斑骓无奈恣西东。
平沙千里经春雪,广陌三条尽日风。
北斗城高连蠛蠓,甘泉树密蔽青葱。
汉家旧苑眠应足,岂觉黄金万缕空?
-----刘 筠

自《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起,杨柳,后又有柳絮,就与诗歌结下了不解之缘。仅在西昆诗人所宗尚的李商隐集中,以柳命题者,就有近二十首之多。历代写柳和柳絮之诗,名章佳句,固络绎如云;而陈辞熟语,更连篇累赘。刘筠此诗则能在众作如林中别开生面。

王夫之云:“把定一题、一人、一事、一物,于其上求形模,求比似,求词采,求故实,如钝斧子劈栎柞,皮屑纷霏,何尝动得一丝纹理?以意为主,势次之;势者,意中之神理也。”(《薑斋诗话》)这首咏柳絮诗好处就在于不入熟滥,不规规于形相的刻画、藻彩的敷饰,而能在立意取势上透过一层,以此驱遣典实,熔裁物象,在吞吐断续、若即若离中,借柳絮的形象道出了诗人的一缕淡愁。

这诗主要的吟咏对象是宫柳。宫柳在南朝以来一直为王侯勋贵所歌咏叹赏。《南史》记刘悛之为益州刺史,献蜀柳数枝,条甚长,状若丝缕,齐武帝植于太昌云和殿前,常玩嗟之,曰“杨柳风流可爱,如张绪当时”。“暧暧阳云台,春柳发新梅。柳枝无极软,春风随意来。”梁简文帝这首《和湘东王〈阳云楼檐柳〉》诗,又将宫柳描绘得何等柔美而自在。然而在刘筠看来,宫柳却有双重的悲愁。

《大戴礼·夏小正》“正月”:“柳梯: 梯也者,发孚也。”柳树伴着春风的到来而始发。鹅黄著枝,轻罗笼烟,二月间它又如此婀娜多姿。然而春犹未尽,柳却已经过了“当时”之“年”。它那“依依”可怜之态业已半减,虽在春时,那蒙蒙飞絮恰似秋日离根飘荡的转蓬,只平添东西南北的离别人,马上折枝为赠时无可奈何的枨触。然而此时,“平沙千里经春雪,广陌三条尽日风”。平沙千里指野外,广陌三条为城市,二句互文见义。柳树丰姿半减之时,正是万物经过春雪的滋润,在风和日丽中竞艳争芳之际。这是柳所共有的悲哀。

然而宫柳比起一般柳树来,更有其独特的可伤处。《三辅黄图》记,“(汉)惠帝更筑长安城,城南为南斗形,城北为北斗形。今人呼汉京城为斗城”。扬雄《甘泉赋》:“翠玉树之青葱。”颈联借汉言宋。树入禁中,身价陡增,被称为玉树,京城上应星象,紫气蒸腾,似有无数蠛蠓(飞虫)在空中浮游,更与仙境琼府相仿。然而宫柳在其中是否真的幸运呢?“汉家旧苑眠应足”,《三辅故事》记:“汉苑中柳,状如人形,曰人柳,一日三眠三起。”柳在宫中,更见娇慵,为贵人所狎玩。然而高城隔绝,禁中森严,待它睡足醒来,“柳色黄金嫩”的韶光已经过去,它已是一片青绿,步入了中年。“岂觉黄金万缕空?”是全诗的结穴,冷然一问,分外警省。常柳虽然风华短暂,然而它们在平沙千里、广陌三条的风光中也曾品尝了青春的快乐,也能领略事过境迁的悲哀,它们的“生活”是流动的,活生生的。而闭锁于高城禁苑中的宫柳,却只是度着死水一潭般的年光,尽管已万缕空空,而自己尚未必有丝毫的觉察呢!

《柳絮》寄托的愁思,如果孤立地看,可理解为替宫柳传神,也可理解为代幽居的宫人感叹身世。然而分析一下刘筠的思想以及当时的境遇,可知诗中意象实寄托着作者所别具的怀抱。

此诗见录于《西昆酬唱集》。此集起于景德二年(1005),迄于大中祥符二年(1009),时筠以秘阁校理预修《册府元龟》,而距其咸平五年(1002)入校太清楼书,擢为第一,初入宫禁,已多历年所,年龄则已过三十五而尚不满四十。刘筠与杨亿是西昆诗人中对现实政治比较清醒,又较有正义感的人物。所以他虽身居清华之职,却并未为“昆山玉府”的“仙境”所陶醉。当时他与杨亿在《宣曲》、《汉武》、《明皇》等作品中就已对内外政策作了借古喻今的讽喻。后来在与权臣丁谓(亦为西昆体作者)的斗争中更因守正不阿而外放,曾有“奸人用事,安可一日居此”之壮语,而为朝野所敬佩。由此可知,《柳絮》诗所写眠足而起,不知韶华已虚度的宫柳形象,实是久居宫禁而青春刚过的诗人的自伤与自警。这就使此诗在立意上先占一地步。《西昆集》中与刘筠此诗同题唱和的还有杨亿、钱惟演各一首,均不如此诗之立意超迥,这并非是才力之高下,而是因为杨亿虽正直而当时已早过中岁,不可能再有刘筠这种青春方逝的感触,而钱惟演人格不高,后来依附丁谓以为进身之阶,故不能有刘筠这样的襟怀。

立意得势,立意的超胜使得此诗的开合结构,深得曲折回互之势;遣句造景亦能推陈出新。首联以春日柳絮比秋日断蓬,迷茫中暗寓迟暮之感。次联忽然抛开柳絮主体,而写城乡的明媚春光,看似不续,而实为反衬,笔致开脱而意脉暗连。由次联之“广陌三条”又进而荡开,引到北斗城、甘泉树,似与首联相去弥远。然而末联复用人柳、黄金柳二典,收向主体,冷然一问,始知中间步步曲折原来都归向一个“空”字,既与首联相应,又翻出一层新意。杨亿曾评李商隐诗谓“包蕴密致,演绎平畅,味无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韵语阳秋》引),刘筠此诗在艺术上也正深得义山之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