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马并驱攒八蹄,二马宛颈鬃尾齐;
一马任前双举后,一马却避长鸣嘶。
老髯奚官骑且顾,前身作马通马语。
后有八匹饮且行,微流赴吻若有声。
前者既济出林鹤,后者欲涉鹤俯啄。
最后一匹马中龙,不嘶不动尾摇风。
韩生画马真是马,苏子作诗如见画。
世无伯乐亦无韩,此诗此画谁当看?
-----苏 轼
苏轼既是诗人,又是画家,他的题画诗,多而且好。七绝如《惠崇春江晚景》和《书李世南所画秋景》都至今传诵。五古如《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纪昀称为“一片神行,化尽刻画之迹”。这首《韩幹马十四匹》则是七古中题画名篇。
韩幹,唐代京兆蓝田(今属陕西)人,相传年少时曾为酒肆雇工,经王维资助学画,与其师曹霸皆以画马著名,杜甫在《丹青引》里曾经提到他。他的《照夜白图》等作品尚存,而苏轼题诗的这幅画,却不复可见。诗题说是“马十四匹”,画中的马,却不止此数。南宋楼钥在《攻媿集·题赵尊道渥洼图序》里说: 他看见的这幅渥洼图,乃是李公麟所临韩幹画马图,即苏轼曾为赋诗者。“马实十六,坡诗云‘十四匹’,岂误耶?”楼钥因而题苏轼诗于图后,自己还作了一首“次韵”诗。李公麟临那幅画,自属可信。临本中的马是“十六匹”,也很值得注意。王文诰“据公诗,马十四匹,楼所见并非临本也”的案语,是缺乏根据的。细读苏轼的这首题画诗,就发现那些说“据公诗,马十四匹”的人,漏数了一匹,搞混了一匹,实际上是十六匹,和李公麟所临本相副。
诗题标明马的数目,但如果一匹一匹地叙述,就会像记流水账,流于平冗、琐碎。诗人匠心独运,虽将十六匹马一一摄入诗中,但时分时合、夹叙夹写,穿插转换,变化莫测。先分写,六匹马分为三组。“二马并驱攒八蹄”,以一句写二马,是第一组。“攒”,聚也。“攒八蹄”,再现了“二马并驱”之时腾空而起的动态。“二马宛颈鬃尾齐”,也以一句写二马,是第二组。“宛颈”,曲颈也。“鬃尾齐”,谓二马高低相同,修短一致。诗人抓住这两个特点,再现了二马齐步行进的风姿。“一马任前双举后,一马却避长鸣嘶”,两句各写一马,合起来是一组。“任”,用也。一马在前,用前腿负全身之重而双举后蹄,踢后一匹;后一匹退避,长声嘶鸣。大约是控诉前者无礼。四句诗写了六匹马,一一活现纸上。
接着,诗人迅速掉转笔锋,换韵换意,由写马转到写人,以免呆板。“老髯”二句,忽然插入,出人意外,似乎与题画马的主题无关。方东树就说:“‘老髯’二句一束夹,此为章法。”又说:“夹写中忽入‘老髯’二句议,闲情逸致,文外之文,弦外之音。”他把这两句看作“议”(议论),而不认为是“写”(描写),看作表现了“闲情逸致”的“文外之文”,离开了所画马的本身,这都不符合实际。至于这两句在章法变化上所起的妙用,他当然讲得很中肯;但实际上,其妙用不仅在章法变化。第一,只要弄懂第三组所写的是前马踢后马、后马退避长鸣,就会恍然于“奚官”之所以“顾”,正是由于听到马鸣。一个“顾”字,写出了多少东西!第二,“前身作马通马语”一句,似乎是“议”,但议论这干什么?其实,“前身作马”,是用一种独特的构思,夸张地形容那“奚官”能“通马语”;而“通马语”乃是特意针对“一马却避长鸣嘶”说的。前马踢后马,后马一面退避、一面“鸣嘶”,“奚官”听懂了那“鸣嘶”的含义,自然就对前马提出警告。可见“通马语”所暗示的内容也很丰富。第三,所谓“奚官”,就是养马的役人,在盛唐时代,多由胡人充当。“老髯”一词,用以描写“奚官”的外貌特征,正说明那是个胡人。更重要的一点是:“老髯奚官骑且顾”一句中的那个“骑”字,告诉我们“奚官”的胯下还有一匹马。就是说,作者从写马转到写人,而写人还是为了写马: 不仅写“奚官”闻马鸣而“顾”马群,而且通过“奚官”所“骑”,写了第七匹马。
以上两句,把画面划分成前后两大部分;又以“奚官”的“骑且顾”,把两大部分联系起来,颇有“岭断云连”之妙。所谓“连”,就表现在“骑”和“顾”,“奚官”所骑,乃十六马中的第七马,它把前六马和后九马连成一气。“奚官”闻第六马长鸣而回顾,表明他原先是朝后看的。为什么朝后看?就因为后面还有九匹马,而且正在渡河。先朝后看,又闻马嘶而回头朝前看,真是瞻前而顾后,整个马群,都纳入他的视野之中了。
接下去,由写人回到写马,而写法又与前四句不同。“后有八匹饮且行,微流赴吻若有声”: 八马饮水,微流吸入唇吻,仿佛发出汩汩的响声。一个“后”字,确定了这八匹与前七匹在画幅上的位置: 前七匹,早已过河;这八匹,正在渡河。八马渡河,自然有前有后,于是又分为两组。“前者既济出林鹤”,是说前面的已经渡到岸边,像“出林鹤”那样昂首上岸。“后者欲涉鹤俯啄”,是说后面的正要渡河,像“鹤俯啄”那样低头入水。四句诗,先合后分,共写八马。
“最后一匹马中龙”一句,先叙后议,赞美之情,溢于言表。《周礼·夏官·庾人》云:“马八尺以上为龙。”说这殿后的一匹是“马中龙”,已令人想见其骏伟的英姿。紧接着,又来了个特写镜头:“不嘶不动尾摇风。”“尾摇风”三字,固然十分生动、十分传神;“不嘶不动”四字,尤足以表现此马的神闲气稳、独立不群。别的马,或者已在彼岸驰骋,或者即将上岸;最后面的,也正在渡河。而它却“不嘶不动”,悠闲自若。这是为什么?就因为它是“马中龙”。真所谓“蹄间三丈是徐行”,自然不担心拉下距离。
认为“据公诗马十四匹”的王文诰,既没有发现“奚官”所“骑”的那匹马,又搞混了这“最后一匹”马。他说:“此一匹,即八匹之一,非十五匹也。”其实,从句法、章法上看,这“最后一匹”和“后有八匹”是并列的,怎能说它是“八匹之一”?
十六匹马逐一写到,还写了“奚官”,写了河流,却一直未提“韩幹”、也未说“画”。形象如此生动,情景如此逼真,如果始终不说这是韩幹所画,读者就会认为他所写的乃是实境真马。然而题目又标明这是题韩幹画马的诗,通篇不点题,当然不妥。所以接下去便点题。归纳前面所写,自然得出了“韩生画马真是马”的结论。“画马真是马”,这是对韩幹的赞词。而作者既赞韩生,又自赞,公然说:“苏子作诗如见画。”读完下两句,才看出作者之所以既赞韩生又自赞,乃是为全诗的结尾作铺垫。韩生善画马,苏子善作画马诗;从画中,从诗中,都可以看到真马,看到“马中龙”。可是,“世无伯乐亦无韩,此诗此画谁当看?”——世间没有善于相马的伯乐和善于画马的韩幹,连现实中的骏马都无人赏识,又何况画中的马、诗中的马!既然如此,韩生的这画、苏子的这诗,还有谁去看呢?两句诗收尽全篇,感慨无限,意味无穷。
全诗只十六句,却七次换韵,而换韵与换笔、换意相统一,显示了章法上的跳跃跌宕,错落变化。
这首诗的章法,前人多认为取法于韩愈的《画记》。如洪迈《容斋五笔》卷七和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都这样说。这当然是不错的,但这首诗穷极变化,不可方物,似乎更多的是受了杜甫《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