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夫人《舂歌》幽怨诗歌

舂歌·戚夫人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

当刘邦在沛宫击筑高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之时,就已隐隐透露对汉家天下前途的担忧。但他毕竟没能料到:这隐忧在他驾崩不过数月就出现了,而且是以骇人听闻的囚戮戚夫人、毒杀赵王如意的后宫相残拉开序幕的。戚夫人的《舂歌》,正产生于这一非常时期。

“子为王,母为虏”。《舂歌》这两句平平的开头,实包含了吕后与戚夫人之间一场惊心动魄的明争暗斗。作为刘邦的宠姬,戚夫人也曾有过一段昙花一现式的体面和风光:她在刘邦称王汉中以后,常侍左右、深得“爱幸”,竟使“为人刚毅,佐高帝定天下”的原配吕后,也因此日见冷落和疏远;她的儿子赵王如意,因为颇有乃父“无赖”之性,不像吕后之子刘盈(后为惠帝)那般“仁弱”,更被刘邦赞为“类我”,几乎取代刘盈立为太子。因为有这样一段关涉帝位的争斗,吕后早就恨透了戚夫人。一当刘邦驾崩,吕后立即下令,将戚夫人囚禁“永巷”(别宫),“髡钳(剃去头发、颈戴铁圈),衣赭衣(罪犯所穿赤褐色衣服)”,罚她操杵舂作。戚夫人贵为高帝之妃、赵王之母,旦暮之间便成了吕后的阶下之囚,反映了汉廷后宫突起的风波何其险恶!《舂歌》开头两句,正以戚夫人母子地位的鲜明对比,唱出了这位贵夫人身陷“永巷”的怨愤和不平。

“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则紧承起句,进一步抒写戚夫人自朝至暮舂作不息的痛苦境遇。戚夫人当然明白:刘邦一死,刘盈继立为帝,身为“皇太后”的吕雉,是再也不会放过她的了。囚于“永巷”,罚以舂作,不过是为了羞辱她罢了;羞辱过后,还不要致她死命?她实在就是一位迟早待戮的死囚而已!“常与死为伍”一句,酸楚恻怛,使悲愤的唱叹,一下化作绝望的呼号,令人不堪卒听。

司马迁说:“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但对于绝望中的戚夫人来说,此刻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儿子赵王。赵王远在邯郸,距长安不啻数千里。而今,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已身陷囹圄吗?他可有办法挽救苦难中的生身之母?惨毒的吕雉又将怎样处置他?戚夫人身在“永巷”,又能托谁向远方的爱儿报讯,让他预为防备而远身避祸?这正是《舂歌》结句“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汝)”所蕴含的复杂情思。它将戚夫人绝望中对爱儿的牵念和希冀、焦虑和担忧,表述得多么深切!

俗话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舂歌》是戚夫人操杵舂作之时脱口而作的歌,运用的是三、五言句式的“俚歌俗曲”。歌辞朴实,明白如话,却哀怨感愤、摄人心魄。它的动人之处,正在于这是发自后宫之争中孤弱无依、惨遭祸殃的妇人心底的真情,不假掩饰地唱出了她操杵舂作、思远念子的酸辛、悲苦、绝望和幽怨。因为是弱者遭祸,故最能赢得人们的同情;因为不假掩饰,语浅而情长,故最能牵动读者的心弦。

不过,对于戚夫人来说,《舂歌》所带给她的,与其说是幽怨的宣泄,不如说是更加惨酷的横祸:吕太后听说她歌中提及了儿子赵王,竟勃然大怒曰:“乃欲倚女(汝)子邪!”当即施诡计召赵王进京,利用惠帝晨猎外出之机,以鸩药毒杀如意。接着又“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以药熏耳令聋)、饮瘖药(使哑),使居厕中,命曰‘人彘’。”戚夫人从此身无四肢、既聋又哑,再也不能咏唱那悲怆的《舂歌》了。见到如此骇人的景象,连汉惠帝刘盈也禁不住“大哭”,直斥吕太后说:“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最后郁郁而死,终于让吕后夺了汉家天下。这样看来,戚夫人的《舂歌》,就不是一首寻常的歌了,它简直与刘邦“慷慨伤怀”的《大风歌》相承,成了汉宫惊变、吕后篡政的第一声不祥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