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谢灵运《白石岩下径行田》五言诗鉴赏

小邑居易贫,灾年民无生。
知浅惧不周,爱深忧在情。
莓蔷横海外,芜秽积颓龄。
饥馑不可久,甘心务经营。
千顷带远堤,万里泻长汀;
州流涓浍合,连统塍埒并。
虽非楚宫化,荒阙亦黎萌;
虽非郑白渠,每岁望东京。
天鉴倘不孤,来兹验微诚。

谢灵运以其精深华妙的山水著名六朝诗坛,所作名篇佳什,多优游山水,无关民瘼,向有“学者之诗”的评语。与谢诗的总体倾向不同,《白石岩下径行田》这首诗在一定程度上流露出对民生疾苦的同情,是难能可贵的。《昭明文选》未收此诗,其后的评点家、诗论家亦鲜有言及者,也许是因为前人觉察到这首诗与谢灵运的为人和诗风不甚协调而有意回避之吧?殊不知,从这不协调中,正能发现谢灵运其人其诗的另一侧面,因此它更应引起重视。

白石岩,一名白石山,在浙江乐清县西三十里。《温州志》云:“山下有白石径,为灵运行田之所。”行田,巡视农田。这首诗写于谢灵运任永嘉太守期间,其时旱灾严重,民不聊生。诗开篇二句:“小邑居易贫,灾年民无生。”说小郡县的百姓平时本来就够贫寒的了,又逢灾年,更加无法存活了。虽然没有描写饥寒交迫,不堪其苦的种种惨象,但黎民挣扎于死亡线上的处境,还是不难想象出来的。“知浅惧不周,爱深忧在情”,前句说,作为太守唯恐智谋短浅,救济不周(知通“智”);后句说,自己对人民是很爱护的,对民生疾苦的忧虑是常挂在心上的。陈胤倩说:“起四句,咏之恻然,足当《舂陵行》数篇。”(《采菽堂古诗选》)《舂陵行》为唐代元结揭露统治者横征暴敛的名作。此或言之太过,然而,从谢灵运的“惧”、“忧”中,还是可以感受到他的“哀民生之多艰”的忧患意识和作为一郡之长的责任感。在这个意义上,谢灵运也可以算是为元结“导夫先路”的人。对陈胤倩的评论,作如是观,也许更符合实际一些。

五、六句从“灾年”而来,再现田地荒废的景象。“莓蔷横海外,芜秽积颓龄。”“莓蔷”,一种小草,“横海外”,极言到处纵横蔓生;“芜秽”,荒芜之状,“积颓龄”,自谓衰朽无能使灾情加剧。后一句又带有反躬自责之意,作为一个封建官吏是十分难得的。“饥馑不可久,甘心务经营。”在灾害危及小邑之时,太守兼诗人的谢灵运积极筹划战胜灾害的措施。“千顷”以下四句,就是设想中兴修水利、灌溉农田的蓝图。“诗‘畇畇原隰’,简固佳,此四语繁亦不厌。千古咏田间景,逊此为妙。”(《采菽堂古诗选》)《诗经·小雅·信南山》写定田界、整田土,以简朴取胜,谢诗写“带远堤”、“泻长汀”(汀,水际平地)以壮美见长。“千顷”、“万里”,从大处落墨,将筑堤护田、引水灌田的宏伟景象展现出来。州、连,这里指众多的农村。(古以五百户为一党,五党为一州。又以四里为一连)涓浍,小水流。塍埒,小堤。这两句是从小处着眼,一个“合”字、一个“并”字,见得村村落落,沟渠纵横,堤坝满目。这四句虽是想象之词,却也颇令人向往。

诗人相信经过一番努力“经营”,来岁必定丰稔。“虽非楚宫化,荒阙亦黎萌;虽非郑白渠,每岁望东京。”楚宫,语出《诗经·鄘风·定之方中》:“定之方中,作于楚宫。”这是称美卫文公的诗。卫为狄所灭,卫遗民东徙渡河,居楚丘。在卫文公的率领下,建城市,营宫室,百姓悦之,国家殷富。荒阙,即荒废,这里指灾年。黎萌,即黎民。谢诗借卫文公的史实,表达了即使荒年也要使百姓生活下去的愿望。郑白渠,指郑国渠和白渠。郑国渠,战国时韩人郑国说秦所开。白渠,汉白公所开。均在关中。诗人借郑白渠造福于民的史实,旨在期望兴修水利将带来农业的丰收,达到繁荣富盛的西汉的水平。最后两句:“天鉴倘不孤,来兹验微诚。”天鉴,古人把天看作有意志的神,监视人间。不孤,即不负。微诚,指盼望丰收的诚意。大意是:倘若苍天不负“经营”之劳,明年的丰收是可以预期的。

这首诗使我们看到,谢灵运既有寻幽探胜,肆意游遨,“民间听讼,不复关怀”的一面;又有身处灾年,关心黎民,正视现实,注重农业的一面。他的徜徉山水,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仅看到前者,而忽视后者,不免流于片面,有违顾及全人的知人论世之道。

此诗语言质朴,不尚藻饰,虽有用典,但不堆垛,与灵运句句对仗、处处用典、流于晦涩的另一类诗不可同日而语。尤其是全诗运之以真情实感、无矫揉造作之嫌,在谢集中当属不多见的佳作。

明代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起四句,咏之恻然,足当《舂陵行》数篇。诗‘畇畇原隰’,简固佳,此四语繁亦不厌。千古咏田间景,逊此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