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李陵
汉昭帝始元五年(前82)冬,在冰天雪地的漠北穹庐(蒙古包),两位年近六十的老人正酌酒对饮:一位面容憔悴、“须发尽白”,他就是曾齧雪吞旃、牧羊北海,居匈奴十九年而不改其节的汉使苏武;另一位则是曾以五千之卒,“横挑强胡”,终于“矢尽道穷”而屈降匈奴的武将李陵。
此刻,名扬匈奴而功显汉室的苏武,即将还归汉廷;而置酒相贺的李陵,却只能长留“异域”,在耻辱中度其残生。诀别之际,李陵哀慨难抑,席间“起舞”,唱出了这首“壹绝长别”的悲歌。
并不是所有的降将都贪生怕死。作为汉之名将李广之孙,李陵当年也曾有过奋击匈奴的壮怀。此歌开头两句,正是抚今追昔,回顾了当年的一段难忘经历:“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这件事发生在天汉二年(前99),当时官居骑都尉的李陵,豪迈地向武帝请战:“愿以少击众,步兵五千人涉单于庭!”当年九月,李陵出塞数千里,与匈奴单于所率主力八万余骑,展开了一场生死激战。司马迁《报任安书》,曾以雄放的笔调,描述了这场惊心动魄的搏斗——
…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卬(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左右贤王,举引弓之民,一国共攻而围之……
这一段描述,正可作李陵此歌首二句注脚。事过十八年后,当李陵忆及这段往事时,依然充满了绝漠万里、奋击强虏的淜浡之气。不过,当年击敌的壮士,而今已是屈事敌虏的降将,故吐语之间,又不免带有一种凄楚苍凉之慨。这开篇两句,突兀而起,以苍凉之慨,叙当年壮心,表现的正是这种往事不堪回首的凄怆。
这种凄怆之感,在后两句中,表现得尤其强烈:“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一场浴血之战,最后终于以路穷矢绝、被迫降敌而结束。不过,李陵在败降之前,毕竟还尽了最大的努力以挽回颓势。对此,司马迁亦有描述:“(季陵)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流涕,沫血饮泣,张空弮(弓),冒白刃,北首争死敌”。这就是“路穷绝兮矢刃摧”句中表现的悲壮情景。最后,据班固《汉书》记,李陵只剩“壮士从者十余人,虏骑数千追之。”李陵部属韩延年战死,陵大声长叹:“无面目报陛下!”终于弃械投降。按照李陵后来对苏武的说法,他当时并非真心降敌,而是想寻找机会,劫持单于,以报汉廷。但不管怎样,他终究做了屈身事敌的降将,其操守较之于部属的赴敌捐躯、视死如归,岂非有天壤之别!对此,李陵当然明白。先祖李广奋击匈奴的赫赫声名,就这样旦暮之间毁于李陵之手。而面对苏武那身陷匈奴十九年而不改其节的峻洁操守,他又怎能不感到更加自惭形秽?“士众灭兮名已隤”一句,正于诀别苏武之际,唱出了这位失节者自毁声名的无限悔恨和悲哀。
而今,李陵在“异域”唯一可敬的友人苏武,即将从此远别;作为降敌的汉将,李陵又何尝愿意埋骨漠北!然而,当李陵并未真心降敌之时,生性疑忌的武帝却轻信传言,将为匈奴训兵的李绪误为李陵,于勃然大怒之际,杀戮了李陵的老母和妻儿。这正是促成李陵绝望的重要原因。母死妻戮,中原已不复有他的归止之家,他就是想回去,又能去向哪里?想到这一点,李陵悲从中来,在此歌结句,终于发为“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的号嗟之音。此歌前四句皆为七言,结句却一变为十一言的长句,凄楚哀绝,声遏行云。读者可以感受到,李陵胸中的绝望之情,已达到怎样痛苦的境地。
作为一首歌诗,《别诗》吐语质直,粗放而不失武人气慨,且壮中含悲,情韵凄绝。不能说是首毫无特色之作。梁启超说它“几乎没有文学上价值”(《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恐怕非为确评。从内容看,其奋击匈奴的壮怀,终于因晚节不终,化为歌断异域的不尽悔恨和悲哀。这样的悲剧,正可令持节不谨、心存侥幸者引以为鉴。将它与先哲“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凛凛正气相对照,不更见得前者的可悲,而后者那光争日月的可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