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放布衣刘改之——读刘过词
刘过,字改之,是南宋中期文坛名人。与辛弃疾、陆游等大诗人交好。江西吉安人。学问深厚但科考无成,自许功业却终生布衣。屡上恢复中原方略,可从未被采用。一辈子浪迹江湖,南下天台、东阳、湖州,北上无锡、苏州、南京,西至江西九江、武昌,直至当时宋金驻军前线重镇襄阳。所到之处,有与朋友间酒席上洒脱有趣的诗词唱和,有与青楼女子的浪漫缠绵,有登高遥望中原的悲歌,更有身世不幸的感伤。
刘改之与北宋初期大词人柳永好有一比,二人科考落榜之后都在朋友聚会的酒席上情绪激昂,填词发泄心中的强烈不满。柳永填《鹧鸪天》,说自己满腹诗书,落榜只是“偶失龙头望”,自称“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甚至对科考功名表示不屑一顾:“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极为不幸的是,这阕词传进宫中,词作中的牢骚气话被仁宗皇帝当了真,后来科考本来已经上榜,硬是被仁宗帝黜落,直到五十多岁换了名字才进士及第,差点一辈子与功名不沾边。几十年江湖飘零,虽然以“奉旨填词柳三变”嘲弄帝王家,多少也有点解恨,但其间的辛酸无奈也是很令人同情的。
刘改之落榜之后,在酒席上也填了一阕《沁园春》:
一剑横空,飞过洞庭,又为此来。有汝阳琎者,唱名殿陛;玉川公子,开宴尊罍。四举无成,十年不调,大宋神仙刘秀才。如何好?将百千万事,付两三杯。未尝戚戚于怀。问自古英雄安在哉?任钱塘江上,潮生潮落;姑苏台畔,花谢花开。盗号书生,强名举子,未老雪从头上催。谁羡汝、拥三千珠履,十二金钗!
这阕词虽是落第牢骚,但却激情狂放,甚至很有情趣。上片说自己以飞剑横空的壮志风采,以匡扶天下为己任的意气丹心参加科考。几十年的苦读,换得四次进入最高级的殿试,这次又被黜落,还是个无功无名的举子,只能想开一点儿,自封一个“大宋神仙刘秀才”的名号苦中作乐,自我解嘲。还煞有介事地问今后如何打算?又自答,不过是将所有烦恼的事情撂开,高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下片继续抒发人生感慨,表示不会因为这次落第就悲悲戚戚一蹶不振,值得吗?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他们现在在哪里?还不是都随着时间的飞逝,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人虽然代代相传,但是任何单个的人都不能成为永恒。倒是钱塘江上的潮涨潮落,姑苏台畔的花谢花开是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的,它们不知从何开始,从何终结,不在乎人间兴亡好恶,是一种恒久的存在。相比之下,人显得多么的短暂和渺小。还自命不凡,自称书生、举子,都不过是欺世盗名的把戏,把这些都看透了,想明白了,还会去羡慕那些所谓的高门大户的宾客如云、婢妾成行吗?
这是一通百通的了然。说话容易,说气话更容易,人要真正通达却很难,万无其一。
刘改之与辛弃疾是诗文朋友,二人都血性阳刚,都主张抗金恢复中原,有思想情感的共同点,虽然一为官一为民,地位悬殊,却十分要好。有一次辛弃疾邀请刘改之到他那里做客,刘改之因为其他事情日程上错不开,就填了一阕《沁园春·斗酒彘肩》说明暂时不能成行的原委是已安排去杭州,但他却把杭州之行说得神乎其神:是被白居易、林逋、苏东坡下死命令召去,要在西湖边开酒会欣赏淡妆浓抹的西施姑娘,观看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梅花,还要游览东西双涧山水楼台。通篇词文虽是满纸醉话,却妙趣横生令人捧腹,被当时人讥为极富想象的“白日见鬼”。
后来刘改之真的到辛弃疾府上住了一段时间,两人诗词唱和很是投缘,临别以“留别辛稼轩”为题填了一阕《念奴娇》:
知音者少,算乾坤许大,着身何处。直待功成方肯退,何日可寻归路。多景楼前,垂虹亭下,一枕眠秋雨。虚名相误,十年枉费辛苦。
不是奏赋明光,上书北阙,无惊人之语。我自匆忙天未许,赢得衣裾尘土。白璧追欢,黄金买笑,付与君为主。莼鲈江上,浩然明日归去。
这阕词是刘改之感激辛弃疾的盛情款待和临别的慷慨相助,又念及平日的知遇之恩,因而很动情地向朋友敞开心扉,畅叙平生怀抱。
词中说天地大,知音少,无立身之地。数十年苦读追求,了无结果,不过是被虚名耽误,如果真如古训所言功成身退,那么一辈子得不到功名的人,就永远没有放下来的时候了。刘过说自己不是无才,不是没有努力追求,这辈子该考考了,该写写了,自认为还写出些惊人之语,该向最高当局上书也上书了,但这一切不过是我自匆匆奔忙而苍天未许,是天不睁眼,所以大半辈子弄得风尘奔波灰头土脸,毫无建树。被社会这只无情的大手反复折磨之后,回过头来,才深深体会到人生最惬意的事情,还是意气相投的朋友间诗酒唱和,追欢买笑,在江湖之野,品莼鲈之鲜,看日月东升西落。辛弃疾一辈子以恢复中原为己任,是十万军中上将,但此刻只是不名一文的落职官员,形同草民,这阕词,这番话在他心里引起了强烈共鸣。刘改之家穷,相别之际,辛弃疾为其筹足路资,十里买船相送。
刘改之饱读经史,立志以天下为己任。难得的是在命运不济的时候,他能用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自勉自处,既坚持内心高尚的信念,保持独立人格,又能够在精神上自我调整,自我修复,平衡在一种积极心态上,这是刘改之比之柳永在精神上最显示君子风度的地方。我们看他晚年的一阕《水调歌头》:
弓剑出榆塞,铅椠上蓬山。得之浑不费力,失亦匹如闲。未必古人皆是,未必今人俱错,世事沐猴冠。老子不分别,内外与中间。
酒须饮,诗可作,铗休弹。人生行乐,何自催得鬓毛斑。达则牙旗金甲,穷则蹇驴破帽,莫作两般看。世事只如此,自有识鸮鸾。
这阕词是刘改之晚年的作品,已没有年轻时科举落第的气急败坏,口不择言,也没有中年时期功名不就的焦急无奈,取而代之的是平和坦然。
词的上片以十二分的自信说自己无论是沙场点兵还是着书立说,都毫不费力,都会有所建树,只是没有机会,所以不做也罢。古往今来的事情,是非曲直很难评价,不能一概而论地说古人是今人非,别看一些人呼风唤雨,作威作福不可一世,其实那不过像猴子戴帽,自以为成了人形一般可笑。
词的下片进一步说明自己的生活观是饮酒作诗的快乐人生,决不自苦自残。有机会在战场上牙旗金甲,建功立业;没有机会表现才能,骑只瘦驴,戴顶破帽风尘奔波,两者之间其实也没有多大区别。不要老是放不下,不必像战国时在孟尝君门下当食客的冯谖,三次弹铗引得主人注意。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相信总有人能分清美丑。
这阕词表现出更多的善待自己的达观。在这个世界上,千里马肯定不止被伯乐选中的那几匹,没被选中的悠闲地在草原上吃草有什么不好?与那些负重远行、战场厮杀的被选中者相比,落选者不知幸运几千倍。
几乎晚刘过一辈的吴潜,二十一岁中状元,是人中龙凤,少年俊才。虽然曾经官至宰相,但一辈子在官场几上几下,几出几进,晚年被政敌迫害,死于贬所。他在五十多岁时,由朝官贬外任路过南昌,登滕王阁写下一阕《满江红》:
万里西风,吹我上、滕王高阁。正槛外、楚山云涨,楚江涛作。何处征帆木末去,有时野鸟沙边落。近帘钩、暮雨掩空来,今犹昨。
秋渐紧,添离索。天正远,伤漂泊。叹十年心事,休休莫莫。岁月无多人易老,乾坤虽大愁难着。向黄昏、断送客魂消,城头角。
由于心情不好,所以虽然登楼远望眼界阔大,却是雨雾迷蒙,昏昏沉沉。下片悲叹命运漂泊,仕途多舛。读书人以金榜题名为梦想成真,以当官食禄为目标,吴潜应该是志得意满才对,可怎么又是伤,又是悲,又是叹?李清照式的女人愁,是“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愁多到船装车载乘不下,让多少人为之悲叹。谁也想不到又中状元又当宰相的吴潜,他老人家的愁多到“岁月无多人易老,乾坤虽大愁难着”。愁之多,多到天地难乘,比李清照的愁不知多多少倍。有一天,吴潜在江边散心,看沙滩上鸥鹭起起落落,好生羡慕,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填了一阕《水调歌头》,其中有句:“惟有汀上鸥鹭,不管人间兴废,一抹度青霄。安得身飞去,举手谢尘嚣。”
庄子曾说,一头年轻健康的牛被选中作为祭品,人把它从牛群中隔离出来,住进宽敞明亮的圈所,吃上精细可口的草料,被养得膘肥体壮,其他牛对它羡慕得要死。有一天祭祀的时间到了,这头被养得毛光水滑的牛被人们披上锦衣文绣,在众目睽睽之下牵到祭坛上宰杀。这时它悲伤恐惧,可是毫无办法,它从心里羡慕那些没被选中,现在还在野外悠闲吃草的同伴。
这就是人世间的祸福转换,得之莫喜,失之莫悲。